待摸準了皇上的心思,宋嘉書也好,弘曆也好,就不著急了。
尤其是知道皇上是怕兒子突然沒了,而不是盼著兒子沒了,弘曆心情還是挺好的。
於是皇上讓他去祭一祭孟春,他不但去上了香,還格外寫了一首詩。
弘曆素日就愛作詩,也格外注重自己收拾帶筆墨的字,免得外流,於是入宮頭幾年的詩稿他都擱在專門的竹藤箱中收著,直到富察氏入宮,他便把這些轉交給了富察氏管理。
近來,富察氏見他整理《聖祖聖言》,就也將弘曆,……這些年做的詩詞分門彆類整理出來,謄抄做副,留了好幾大本。
如今弘曆跟禦書處的人也熟了,索性就拿出去底稿,讓禦書處的人給他出了十來本。
其中弘曆專門在生母壽辰時做的賀壽的詩詞,禦書處還單獨給他整理了出來,並且彆出心裁在封麵上印了萱草這樣代表母愛的花卉。
弘曆拿到手後,就來景仁宮請安,將這本詩詞奉給額娘。
宋嘉書收到未來乾隆帝的詩集的時候,心情還有點複雜和傷感:弘曆這麼喜歡寫詩,知不知道自己水平一般且並無傳世之作呢?
說來這世上的人,真是各有擅長,如今通過曹佳氏,宋嘉書已然看了幾本曹大家寫的戲本子,當真是渾然天成,辭藻精妙。可見真正的文壇大家從年輕的時候就文采過人。而弘曆,怎麼說呢,大概還是適合搞政治。
但想想這是孩子的愛好,又不害人,就隨他去吧。橫豎現在有人捧著他給他印詩集,他也不知道後世沒流傳啥他的詩詞,隻知道現在有人傳頌,他開心就好。
弘曆見額娘帶著一種略帶傷感的歡喜收下了他的詩集,並不知道宋嘉書的真實想法,還道:“額娘,以後兒子每年都給您寫詩。”
宋嘉書:好吧。為了不傷孩子的心,她還要挑幾首背背才行,以後能說出來。
她暫且放下手裡的‘功課’,對弘曆道:“皇上跟你提過了嗎?到了三月裡,便往圓明園去住。”
弘曆點頭:“兒子知道。”
這些日子,雖然身在紫禁城,但宋嘉書和弘曆都收到了不少來自圓明園的消息。
謙貴人身邊有小阿哥,雖然仍是貴人位份,但日子其實要比位份更高的懋嬪還好過,圓明園誰都不敢怠慢。
而皇上不在圓明園的時候,自然太醫院的院判副院判也都跟著皇上遷徙回紫禁城來。圓明園雖有常駐的太醫,但到底不如兩位院判。謙貴人曾因弘曕阿哥夜裡受驚,請了太醫勸人無用為由,就請了青鬆道長去擺壇給六阿哥安神。
用宋嘉書的話來說,就是搞封建迷信給孩子叫魂。
宋嘉書隻道:“隻這樣的來往,倒不足以定下,就是謙貴人在背後挑唆謀劃。”在她的印象裡,謙貴人可是那個告狀都挑不對時間和對象的人,當年仗著身孕就一頭撞到皇上跟前去,告狀不成,反被皇上削了一頓。
若不是從那起討了皇上的嫌,以皇上子嗣的稀少程度,如今她也該混個謙嬪了才是。
這樣的人,讓她能穩準狠的挑唆老道士,在這種時候捅弘曆一刀,宋嘉書總有些疑惑。
弘曆卻無所謂:“無論是不是她背後生事,到底她隻是皇阿瑪封的一個貴人,不宜撫養皇子。想個法子叫她與弘曕分開就是。”沒有兒子的貴人,在這宮裡便什麼都不是了。
弘曆可不管謙貴人是不是冤枉的,他又不是斷案的官員,要注意不要冤枉一個好人。他的宗旨是,把所有可能威脅他皇位的苗頭都掐死在萌芽裡。
宋嘉書重新拿起弘曆的詩詞,準備今天就背起來,抬頭笑了笑:“彆急躁,再等等。你皇阿瑪有一點心事,是不願將生母與孩子分開的。若貿然去說這件事,並不能成。”
“待到了圓明園再說吧。”到底紫禁城跟圓明園距離頗近,隻通過來往回事的宮人夾帶來的隻言片語,並不能定論。
待弘曆走後,宋嘉書邊叉著梨吃,邊看弘曆的詩集。努力看到第三首,就有些昏昏欲睡起來。
白寧上來給娘娘倒茶,忍不住道:“娘娘,奴婢有一事不明白。”
宋嘉書也很想乾點彆的,於是抬頭道:“嗯?怎麼了?”
白寧皺著眉:“娘娘,任誰也能看出來皇上的心思,是選中四阿哥的。那兩位道長既然能得聖心,想來也是會揣摩聖意的人。怎麼會故意跟四阿哥做對,反而將希望寄托在不到兩歲的小阿哥身上呢?”
宋嘉書想了想:“大概他們對自己的專業很自信吧。”
這兩個煉丹藥的道士,有一點是宋嘉書很佩服的:人家乾一行愛一行,他們是真的相信經過研究的丹藥能延年益壽,煉製出來丹藥,他們自己也吃,也十分相信,並不是專為了忽悠皇上的。
而且不知他們是真的修煉有方還是怎的,他們自己就活到了八十多歲,達成了在這個時代的超長待機。
所以這兩位道長覺得,在自己的輔助下,皇上雖不能跟康熙爺似的乾足六十年,但至少還可以再當二十年皇帝。
隻看先帝爺一朝的奪嫡亂象,就知道,生的太早其實不是什麼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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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裡,皇上果然下旨往圓明園去。
這一回到圓明園,宋嘉書住到了萬方安和館。
這是皇上特意許的,還對她道:“從前你住的映水館原是適宜夏日避暑的,靠著水邊最是涼快,冬日裡就有些陰冷了,這回便搬到萬方安和去住吧。去歲過年事多,朕也忘了這事,你自己也不說話。”
宋嘉書謝恩,然後道:“臣妾多謝皇上關懷,皇上忙成這樣,臣妾哪裡能看不見呢?又不是什麼要緊事,怎麼都能住。”
皇上不由感慨:這些年來,除了被兔子擠得沒地方住那一回,鈕祜祿氏確實從未有什麼事情來尋過自己的袒護和偏心。
好似她從沒有過什麼委屈似的。
而這兩年每回侍疾,卻都是鈕祜祿氏在場。聽蘇培盛說,怡親王周年祭禮那日,自己夜裡忽然發燒,也是鈕祜祿氏先發現的,那一晚,她也隻和衣在旁邊的榻上歇了歇。
若是從前,他從沒想到最後陪在自己身邊,稱得上相濡以沫四個字的居然是鈕祜祿氏。
跟她相處,隻有平靜與安心。
於是現在,皇上便也覺得,很多事哪怕鈕祜祿氏自己守著規矩不說,也該為她想一想。
其實對宋嘉書來說,不提要求在她心裡才是正常的:我就是來拿工資(月例)上班的,跟朝中臣子沒什麼兩樣,既然領朝廷的俸祿,就是來給領導解決問題的,而不是給領導製造麻煩的。
因這回驟然換了屋子,白寧便要忙著帶人將從前映水館用慣了的物件都搬到萬方安和館去。
宋嘉書沒處坐,就索性道:“這回讓白露白霜看著人搬東西,也叫她們學著分擔些,你跟我出去逛逛去。”
白寧應下來,又囑咐了小白菜和白露白霜幾句,才跟著宋嘉書出門。
白寧還特意在手上還搭了一件厚鬥篷。雖說到了三月初,但圓明園從來季節流動的慢,溫度比京城低些,尤其是二月裡倒春寒還下了場雪,近來圓明園仍舊頗冷。
宋嘉書見她臂彎間掛著的厚絨鬥篷,便伸手接過:“索性我穿著吧,你這樣拿一路豈不是累得慌,第二日胳膊都要疼的。”
白寧笑道:“娘娘總是如此。”居然從她們奴才的角度來看待問題。
她的親爹娘都從沒這樣為她著想過。說起她的家人,自打廉親王府扣住白寧兄弟和爹娘要挾事發後,她也求了四阿哥,讓她一家子‘搬’到西北去住了:“奴婢是跟定了娘娘的,讓這些家裡人住的遠些才是恩典。”
宋嘉書披上鬥篷,見白寧身上的衣服是甚是莊重的深褐色,而並非宮女過年後新發的柔綠色宮裝,便道:“你還年輕,何苦現在就穿成這個樣子?”
“托賴娘娘,奴婢如今在宮裡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了,既然定了要一世留在宮裡,以後做教引姑姑,自然也要拿出個樣子來。”
兩人邊說著閒話,邊信步往前走。
圓明園中多有曲徑通幽之處,主仆二人早有默契,不管隔牆有沒有耳,都不會在這裡說正經事,不過都說些過年安排宮務的瑣事。
一路遇到的宮女太監,起初見隻有兩人走過來,還以為是跟著皇上來圓明園的哪位常在答應,原準備打千兒的,直到走近了,發現是貴妃娘娘,才紛紛跪了請安。
還有一位正好要去萬方安和館回事的主事,正巧遇到了熹貴妃娘娘,就順勢把事兒回了。
這樣耽擱下來,待宋嘉書和白寧走到湖邊時,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了。
前些日子下過一場大雪,此時湖中不見日光的陰涼處,石上就仍有積雪,黑石白雪,映著平靜滄綠的湖水,有一種殘冬獨有的乾淨清冷。
仿佛整個人都被這樣的冰涼之氣洗滌了一遍。
白寧見自家娘娘佇立在湖邊看景,便道:“皇上雖是一番為娘娘著想的意思,但娘娘其實是喜歡住在湖邊的吧。”
宋嘉書點頭。
白寧猶豫一二便道:“奴婢這些年見皇上待娘娘,已是越來越好的,這不過小事,娘娘喜歡映水蘭香便住不搬就是了,皇上必會順著娘娘的。”
宋嘉書莞爾:領導的抬舉,怎麼能不受著。
施恩的人,獲得的快樂,其實要比接受的人多。因為他們給出的,未必是接受的人想要的,但他們卻得到了非常滿足的自我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