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自因苗疆之事,皇上從圓明園趕回紫禁城後,弘曆自然再次退回到一個皇子應有的位置,一應聽著皇阿瑪的吩咐辦差。
然而無論是他,還是弘晝,亦或是鄂爾泰張廷玉等人,都有些驚訝地發現,皇上這回回宮,竟然開始不避諱他們服用丹藥。
從前皇上都是處理完一日或是半日的事,獨處之時在用藥。如今卻是在處理政事的時候,時不時按一按額頭,或是閉一閉眼睛,然後就取過案上的藥來吃。
隻是這一回,哪怕是弘晝,也不敢再勸了。
皇上將苗疆之事交給弘曆弘晝兩人辦理,於是兩人常要去彙報,這日兄弟倆從養心殿回完話出來,弘晝忍不住道:“四哥,你瞧見皇阿瑪今日吞藥了嗎?竟然是成把的吃——這回皇阿瑪病了,太醫不是勸過,讓皇阿瑪好生安養,少用丹藥嗎?”
弘晝說到一半還站住腳,壓低聲音道:“而且皇阿瑪從前賜藥的那位田文鏡,去年‘嘎嘣’就死了,就這,皇阿瑪還敢繼續吃藥?”
弘曆無奈,隻能跟他一並站住道:“首先,皇阿瑪越發不信太醫,隻說太醫的藥無用;其次,去年田文鏡死的時候已然七十有三,且他隻在十年前收過皇阿瑪的一次賞賜,他的死跟丹藥關係實在不大。”
他雖如此說,卻也覺得皇阿瑪用藥實在太多,且這幾年來,皇阿瑪再次召集了幾批道士入宮,都是精研丹藥之說的老道,對此真是越來越上心,他們也就越來越不能勸。
兩人也不能就站在宮道上一直說話,且苗疆之事也十萬火急,軍情如火,聽弘晝抱怨過一程子,也就各自散了去忙碌。
這一忙就到了近五月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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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書覺得,自己這兩年跟病人格外有緣分。
從圓明園回來後,皇上帶病堅持工作去了,除了偶爾召她一起用膳,並不需要她再侍疾了。她回到景仁宮,還沒呆兩日,卻是耿氏病了。
耿氏這一病,也有些凶險。
因她素日有些豐滿過度,因而每逢春日,衣裳總是減的很早,更是喜歡貪涼食用生冷之物,偏趕上一回下雨冷起來,便著了風寒,發起熱來。
新的院判當真要厥過去了——繼皇上後,裕嬪娘娘竟然也病了,被和親王虎著臉約談過的太醫帶著十二萬分的畏懼給耿氏看診去了。
吳庫紮氏作為兒媳婦,自然衣不解帶在跟前侍寢,宋嘉書和富察氏也常去看望她。
這日皇上召宋嘉書去用膳,還問起裕嬪如何了。
宋嘉書生怕皇上‘賞賜’幾瓶丹藥給耿氏吃吃,於是便道:“太醫說了已無大礙,隻是得慢慢養著。皇上也知道,素日不愛病的人,偶然病一次,才有些厲害。”
說完後,便見皇上看著她,關切道:“是啊,你也是素日不愛病,病起來就要緊的人。朕還記得,當年在王府,有一回你病的有些凶險是不是?”
那一回啊……
宋嘉書想來也隻是莞爾,並不說起往事,隻道:“皇上說的是,臣妾自己會格外當心的。”
她邊說,邊見皇上又伸手取藥,旁邊蘇培盛已經熟練地遞上杯盞。宋嘉書看著皇上吞了藥——這幾日皇上用藥多了許多。馬上就要五月份了,雖然宮中不過端午,但怡親王的忌日就要到了。
隻是皇上不提的時候,旁人都避免主動去戳皇上的痛處。
於是宋嘉書仍舊說起耿氏之事,再說一說弘晝弘曆的兒女,這都是安全的話題。
弘晝的嫡長子永壁如今已經近七歲了,去歲過年後,就帶著皇上挑選的伴讀,作為第一個開始讀書的皇孫,填補了已然空置多年的上書房。
而今歲,弘曆的嫡長子永璉,也準備著入上書房讀書去了。
不得不說,沒有什麼比孩子更能提醒歲月的流逝——幾年的光陰在大人身上看不出什麼,在孩子身上就已然是翻天覆地。
而對宋嘉書來說,當孩子們陸續都學會說話,於今年一起圍著她叫祖母的時候,實在是非常震撼。她還覺得自己與剛過來時沒什麼分彆,可那時候,弘曆都比現在的永璉小一點。
說起孫子們,皇上便神色鬆弛了些。
還感慨了一句:“是啊,孩子們都上書房了,再過幾年,都可以挑孫媳婦了。到時候你就是做□□母的人了。”
宋嘉書被皇上這一刀捅的有點懵。這還沒怎麼著呢,居然要四世同堂了。
於是發起呆來。
而皇上見熹貴妃發呆,還以為她近來是為了自己和耿氏輪番生病而累著了,便道:“你也該自己好好歇歇,朕這邊還有事兒要處置,你便先回去。”
待宋嘉書要告退時,便聽皇上道:“耿氏……既是弘晝的生母,也是潛邸的老人,待過了端午,便晉她為妃位吧。”
宋嘉書一怔,隨即含著歡喜為耿氏謝恩。
其實當年謙貴人進位謙嬪,宋嘉書就暗戳戳的提過耿氏——皇上的生母最少都是個嬪位,而耿氏從入宮起就是嬪位,到現在也才是個嬪位。
隻是皇上都不置可否。
而後來,弘晝的位份是個親王後,耿氏就都不在乎了:“隻要我兒子是親王,彆說我早就是個主位了,便是一輩子是個貴人都不要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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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書連景仁宮都沒回,直接到鐘粹宮,把這個好消息提前告訴耿氏。
“等宣了聖旨,我再來正式給你道賀。”
吳庫紮氏方才見熹貴妃進來,有話要說的樣子,就避了出去。此時屋裡隻有宋嘉書和耿氏,就像之前在王府的許多年,她們身邊也不用宮人,就在屋裡算賬說話。
耿氏十分錯愕驚喜,幾乎不能置信。
她有些興奮道:“我原以為自己這一世都是裕嬪了,要想晉位,要不我死了,皇上給我追封個妃位,要不皇上……然後被升為太妃。”
宋嘉書:……真不能怪弘晝把死啊死的掛在嘴邊,耿氏也是這樣嘛。
耿氏得了這個好消息,顯然要不治而愈,整個人都紅光滿麵精神抖擻起來,不知道還真以為她磕了皇上的丹藥。
宋嘉書就提醒她:“你若是這般高興,最近還是繼續病著吧。還有幾日就到了五月,怡親王的忌日,太後娘娘的忌日都在眼前,你這樣眉飛色舞的可不行。”
耿氏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臉:“姐姐說的是,我要好好在這裡躺著,可不能讓到手的妃位飛了。”
說起到手的位份飛了,耿氏就不由想起當時弘曆弘晝沒了的郡王位,於是忙問道:“又要到怡親王忌日了,皇上不會再召那兩個該死的老道士了說話吧,我們母子總不能讓他們坑害兩回!”
宋嘉書笑道:“放心吧,自打當年謙嬪的流言之事後,皇上待白雲青鬆這兩位老道士也疏遠了許多——皇上這些年為什麼仍舊在各地召得道的高僧道長入宮,也是不肯儘信那兩位的意思。”
耿氏覺得痛快之餘又問了一句:“那他們死了沒有?或者說快死沒有?”
聽說他們不但沒死,而且還活的挺硬朗時,耿氏不由惋惜:“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啊。”
宋嘉書心道:活的就也不是一件好事,那兩位老道若是現在壽終就寢,還能算個善始善終,要是道行深遠,非要堅持活到弘曆登基,就有罪受了。
一時,外頭吳庫紮氏輕輕叩門:“額娘,您喝藥的時候到了。”
宋嘉書便起身:“我先回去了,你先把身子養好。”
耿氏還反過來囑咐她:“我已然好了,隻是這一病著實受罪,所以勸姐姐也要注意身子。眼見要到五月了,京中要熱起來了,隻怕皇上要往圓明園去住,那邊陰涼些,姐姐可彆跟我似的貪涼。”
又遺憾道:“可惜這回我身子沒好全,多半是不能跟著去了。”
耿氏說的也很準,兩日後,皇上便下旨要去圓明園避暑。
苗疆平叛之事已然傳來捷報,剩下些掃尾的工作,皇上便也放心放給弘曆,準備出發去避暑了。
蘇培盛到景仁宮的時候,笑道:“回娘娘,皇上讓奴才來傳話:這回去圓明園,請娘娘多帶些家常用慣之物,皇上打算這回多待些時日,也好好休養龍體:最早也要過完中秋,若是晚,就等十月萬壽節過了再回宮呢。”
他說完後,隻見貴妃娘娘沒有立刻回答,反而出了一回神。
蘇培盛也不敢催,在旁邊弓著腰站了一會,才見貴妃回神問道:“皇上到底病才好,這回跟著的太醫是誰?”
“還是劉院判和常副院判,另一位擅長看兒症的副院判就留在宮裡,預備著幾位小阿哥和格格。”
蘇培盛走後,白寧上前行禮:“明兒就離宮,實在是有些緊呢。好在娘娘的東西素來都極規整,那奴婢這就帶著白露去收拾東西。”
宋嘉書頷首:“你去吧,一切照舊就是。”
白寧屈膝:“奴婢明白,書房一貫是娘娘自己收。”
宋嘉書獨自又做了良久,透過玻璃窗,見白寧已經帶著白露和四個小宮女開了庫房,熱火朝天的忙開了,這才起身往東側間的書房去。
她先把近來看的曹大家新寫的戲本子收起來,又帶上弘曆新出版的詩集,再收上幾本自己最近在練的字帖。
最後,她停在一隻舊箱子跟前。
這箱子是從潛邸帶進來的,一隻不起眼的烏木箱子,收在她的櫃子裡,放在厚厚幾摞灑金紙和累的幾塊硯台旁邊。
宋嘉書撥著上頭的銅紐扣,打開箱蓋。
裡麵隻孤零零的躺著一本柔軟羊皮封的日曆,而這唯一一本本日曆,已然撕去了四分之三,隻剩下薄薄的紙頁。
不知不覺,她馬上就要撕完十八本日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