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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長的圓筒狀海底通道,四麵八方皆是做成圓弧型的玻璃幕牆,絢爛魚群拖著長尾在他們身邊遊來遊去,如同一道懸掛在水中的彩虹。
通道裡人流如潮,喧嘩熱鬨,姬野淩兀自向前走去,清瘦背影像是一隻垂頭耷腦漸漸遠離人群的小獸。
萩原研二撇下安室透一行人,加快腳步追了上來。走在前麵的青年明明察覺到了他在靠近,卻沒有回頭,隻是漸漸放慢了腳步。一直以來挺拔如勁竹的肩背慢慢低了下去,就連身後那隻一直耀武揚威飄著的小虎鯨也焉了下來。
主動說要來水族館看魚的人是姬野淩,現在心不在焉的人也是他。
萩原研二什麼也沒有說,隻是順著他的步伐速度,慢悠悠地陪在他身邊,用身體幫他隔開迎麵而過的人群。
七彩透明水母慢吞吞的從他們身邊悠悠飄過,好奇的打量著這並肩而行的緘默二人。
“那天,聞到了。”
明明萩原研二沒有開口詢問,但姬野淩卻率先說了出來。
“什麼?”
“咖啡的味道。”
姬野淩的聲音悶悶的,聽起來不怎麼開心。
“聞到的時候,總覺得很熟悉。但是因為氣味太淡,一時之間沒想起來。”
“剛才突然想起來,是波洛咖啡店招牌咖啡特有的味道。”
萩原研二的肩膀也漸漸低了下來。
“你……”
“嗯,我都知道。”
萩原前輩應該也認識他吧。你和他之間好像很熟悉。”
姬野淩抬起了頭,看向萩原研二,像是想要從他的反應中得到自己的答案。
“你們之間的氣場不是陌生人之間會有的。不僅僅隻是工作上的同事……”
“是小時候的玩伴還是警校時的同期?”
話語停頓一瞬,像是在思考。隨即他得出答案,自顧自的說下去。
“是同期,因為你和他之間沒有鬆田警官那麼的默契。”
“原來你們都認識那麼久了啊。”
他慢慢歎了一口氣,幽幽感慨道。
說完這句話後,姬野淩垂下頭,掩飾住眼底一閃而過的落寞。
原來他們認識的時間,要早於他認識萩原研二的時間。
他沒有同期。準確的說是沒有關係很好的同期。他同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是萍水相逢的浮萍,短暫相聚,隨後各奔東西,飄散而去。
如果現在有人向姬野淩的同期問起他。那麼得到的答案會是,
——好像是挺厲害的家夥,警校期間一直是第一,以首席的成績畢業。
但如果再多問一點,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家住在哪裡,家庭情況如何。
得到的答案隻會是一句苦苦思索後的,抱歉不太清楚呢。
他留在眾人印象的始終隻有一個模糊而蒼白的影子。
這才是姬野淩一貫的生存方式。他可以活在任何地方,他可以離開任何地方。他不會與任何的人扯上關係。這樣對他來說才是最好的,他明明是這麼打算的。
可他又破戒了,屢教不改,明知故犯。
第一次破戒,他與赤司建立起了羈絆,代價是他被迫離開日本。
第二次破戒,他與萩原研二建立起了羈絆。這次他又要付出什麼代價呢?
姬野淩緩緩眨了一下眼,仿佛在借著這個動作,壓抑住心底翻湧而出的情緒。
氣氛是冰冷而凝滯的,沉默如同他們四周的海水一般,蔓延向四麵八方,無處不在。
萩原研二沒有出言否認。他可以不說話,但是他不想撒謊。
更何況他知道的,姬野淩雖然看起來是不會多想的那種類型,但實際上是很敏感的人,更是標準的直覺係,不能確定的事,他是不會說出來的。
既然他現在會這樣問自己,那就說明他其實已經確定了一個事實,
——安室透就是自己的同期。
視野儘頭豁然開朗,海底通道的儘頭,是巨大的圓形展廳,在他們的頭頂,玻璃幕牆之上,成噸海水替代了藍天,陽光從海水中折射而出,七彩魚群緩緩跟著潛水員盤旋,做著精彩的巡遊表演。
通過這冗長的沉寂,姬野淩已然知道了答案。
他順著人流停下腳步,眼神閃了閃,仿若無心的自言自語低喃道。
“那麼……我同他,誰又更重要呢?”
如果有一天我們之間走向對立,
如果有一天我和波本之間注定隻能活下來一個,
那麼你會希望那個人是誰。
姬野淩抬頭仰望頭頂不存在的“藍天”。魚群像厚重的雲一般從他的視野上空飄過。
海天之下。他和萩原研二站在拚接成圓形圖案的地磚上。中間一道細細的縫隙像是他們之間永遠無法越過的隔閡。
即使站在同一處地方,即使交過同一群朋友,即使每天一起去上班,他們的心也始終不在同一處。
如果想要靠近,就要披上偽裝的外殼。
這是錯的,從一開始就錯了。
姬野淩非常清楚這一點。
可他還是忍不住想要靠近。
他垂在身側的手被人抓了起來。溫暖掌心沿著冰涼的手背滑過,粗糲疤痕摩挲過肌膚的觸感分外分明,萩原研二牢牢扣住了他的手腕。
他沒有回答剛才那個幼稚的孰輕孰重的問題,而是輕輕晃了晃姬野淩係著氣球繩的手臂,連帶著身後的小虎鯨也跟著晃了晃。
“你知道這是什麼動物吧。”
“逆戟鯨。”
姬野淩不解為什麼要在這時候說起這個,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了虎鯨的學名。
“它們是群居動物,是海裡凶猛的獵食者,也是智商最高的動物。”
“我剛才買氣球的時候,突然就覺得你很像一隻掉了隊的小虎鯨。”
“即使努力發出鯨歌也收不到回應,即使努力去尋找也找不到自己的族群。”
姬野淩靜靜的看著他,安靜而認真的聽他說出來的一字一句。
“雖然這趟旅途很漫長也很辛苦,但是你會擁有自己的歸宿的,世界上一定存在某個地方,是你的歸宿,總會有人在那裡等你。“
這是萩原研二送給姬野淩的祝願。
同是否會與自己在一起無關。同他的歸宿究竟是不是自己這裡也無關。
即使日後毫無關係,歸於路人,他也仍然希望姬野淩的前路一帆風順,平平安安,不會永遠孤獨下去。
說完之後,似乎覺得自己的話語有些太過矯情,又或者現在的氣氛有些古怪,於是萩原研二打算開個玩笑,緩解一下這明顯不太對勁的氣氛。
“我都送了你禮物,你是不是也該回個禮給我。“
他笑著指了指漂浮的氣球。
姬野淩站在原地,不為所動的搖了搖頭。
“什麼都沒有嗎,現在去買一個水族館紀念章都行。“
萩原研二有點受傷,非常受傷。
老實說,直到提出這個要求的那一刻他都自信的認為自己不會被拒絕。
姬野淩垂下眼,又緩緩搖了搖頭。
他沒有什麼可送的了。
現在的自己已經什麼都送不出了,也什麼都不可以送出。自己不應該在萩原研二的世界裡留下任何有形的痕跡。
他唯一能送出的,乾淨的禮物。
是七年前自己的一天。
———那個尚且沒有全然步入黑暗時的自己,所擁有的所有坦誠熱烈以及一腔少年心性。
他希望萩原研二能理解,但又不希望他理解。
而這份禮物,他已經送完了。
於是姬野淩定定站在原地,再度搖了搖頭。
海水是藍的,像是天空。水波漾開,波紋泛起。
姬野淩的眸子閃爍,眼底像是金色的海,有風拂過,潮漲潮落。
他沉默的凝視萩原研二,表情溫柔又堅決。四周人聲鼎沸,熙熙攘攘。
海水攪動起的波紋反射在白瓷磚上如同流動的光影。
或許是因為氣氛太好,又或許是因為姬野淩現在的表情讓萩原研二產生了一絲不安。
仿佛有什麼東西將要如水一樣,從指間不受控製的流走。
他如同被蠱惑了一般,不受控製的張開了嘴。
“小淩,其實我……”
陽光從水層中漫過,如同滴落在水中的黃金。
“……”
萩原研二未說完的話語被封在了嘴邊。
喧囂的人群之中,姬野淩向前邁近一步,微微踮了踮腳,豎起的手指輕輕抵在了他的唇邊,指尖的冰冷槍繭摩挲擦過柔軟唇畔。
噓————不要說出來。
他望向萩原研二的眼睛這麼說道。
明明姬野淩沒有用力,但他卻再也發不出一言。
時間好像停滯在了這一刻,在這一個眨眼之間卻又漫長如整個世紀巋然崩坍的時間裡。
時光在無限倒退,從這一秒開始瘋狂向後倒轉。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將走過很多格子的時鐘向後撥動。
萩原研二分不清這一刻站在他眼前的人,到底是七年前他從公寓裡帶出來的少年,還是現在的姬野淩,他們的身影重合交疊在一起,儘數化為身前的這個人。
他望向自己琥珀色瞳孔清澈明亮,在水波反射下猶如一輪破碎的太陽。
沉入水底的太陽。
“——聽我說。“
姬野淩的聲音輕到如同不真實的夢囈。
四周圍繞的人潮乍然爆發喧囂喝彩,似乎魚群表演達到了一個高潮。
在人聲鼎沸卻又仿佛四下無人的這個瞬間裡。
他的嘴唇輕輕翕動,吐出一個單詞。
“Suki。”
這句話現在的姬野淩是沒有資格說出來的,但是十六歲的姬野淩可以。
———十六歲的姬野淩很喜歡過去的你,也很喜歡現在的你。
他很……感謝你。
明明是無聲的唇形,卻猶如帶著驚雷炸響在萩原研二耳畔,激起千層浪濤。高聳的崖壁在這一刻轟然崩潰,豎起的防線劃定的距離潰不成軍。
“你說什麼——!“
他難以置信的重複追問道。
砰!的一聲巨響,
玻璃碎裂,水花四濺。
“啊—————!!!“
拖長了音的刺耳尖叫聲遙遙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