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喜回到家的時候,幸好他父親還沒有回來。www.DU00.COm他忽又想到晚飯前寫給父親的那幾句話,於是,隻脫了鞋子,便和衣躺在床上。他在等待著,等待著這場不可避免的即將爆發的父子內戰。
雙喜想著等著,不知什麼時候,矇矇矓矓地聽到前屋的門響。不一會,便聽到父親暴跳著怒罵。再聽聽,那怒罵聲伴著“咚咚”的腳步已越來越近地逼過來了。雙喜一挺身子下了床,氣勢洶洶的父親已堵在了門口,手裡舉著一根油光錚亮的紅漆短棍正向他砸過來。他眼疾手快,一彎腰一偏頭躲閃了,隨即三花兩繞地奪過了那根紅木棍,對著父親的頭,“砰!”地一下,頓時,他的父親血流如注——成了“王大炮”了……
“啊——”雙喜一下子從噩夢裡驚醒,驚出了一身冷汗。
雙喜起身下床,悄悄地對著窗口朝父親的房間窺視:燈還亮著,卻沒有一點動靜。雙喜一時莫名其妙了。他看了一會,忽又想:“莫非他開完了會又去莫二狗家喝了夜酒,喝多了?……”
其實,老刀早就回來了。當他看了那信紙上的內容,他一下子震驚了:“啊?這個小狗日的!”他差一點拍著桌子跳著罵起來。轉念一想:“這小東西平時少言寡語,既然能寫出這樣的話,那就能乾出意想不到的什麼事來……”於是,暴怒沒有淺露於聲色,而被遏抑於忽然激動起來的胸腔裡;似又一時容忍不下,便惱怒地歎出一口怨氣來。
老刀坐下來,又把信紙上的內容看了一遍,心裡想:“唉,想不到,真的想不到,我仇二的親生骨肉恨他的老子居然恨到了這等地步!”老刀點燃了煙,壓著心裡的火氣,腦子裡琢磨開了:“症結在哪呢?”老刀心裡自然比誰都明白,無疑結在了女人——外麵的女人和家裡的女人——雙喜的娘身上了。老刀想起來了:“還在小東西上初二的時候,有一次因為他娘,他竟然跟老子反吵了起來,冷不丁爆出一句‘我娘這樣子,就是你害的!’當時被自己狠狠地爆打了一頓。從此,父子間的隔膜便越發地增厚了……”可老刀並沒有把父子的這種關係放在心上。他一直以為,不管怎麼說,他終究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況且對他吃的、穿的、用的……從沒讓他哼吱一聲,都予以充分地滿足了,他不會恨到哪裡去;再說,他還是個小屁孩,沒腦子沒主見不會折騰出什麼事兒來。於是,便一日一日地疏忽下來了。
老刀心裡明白:“兒子早已高出自己一頭,論膂力,已不是他對手;論心智,他自然還是個嫩芽兒。現在不得不對他動點心思了,為時還不算太晚。”
既然症結在他娘身上,那就得從他娘身上解開這個結。即使解不開,起碼也得讓凸顯在父子間的這個結模糊一些。已經好幾年了,父子倆在飯桌上或是彆的什麼地方,父親開口說不了兩句話,兒子便一扭脖子一甩手抬腿走開。老刀明白,現在跟兒子的口頭交談已很生澀而且他也不會耐著性子聽。於是,他便決定也用書麵的形式,較為從容地跟兒子作一次交談。
真實的事情原原本本地敘說,那自然不需要承擔“謊言”的心理負擔;而虛構的“真實”,要不露蛛絲馬跡的如實般地娓娓道來,那是要煞費苦心的。
老刀一直熬到了雞叫兩遍,一壺開水快喝完了,煙蒂在煙缸裡聚起了小山,才終於在信紙上寫下了如下的文字——
兒子:
我真沒有想到你會如此地恨我。你為什麼會這麼恨我呢?我反反複複地想,如果我沒說錯的話,症結一定在你母親身上。記得你讀初二的時候,有一次因為你母親你跟我吵了起來,你公然指責我,說你娘這樣子是我害的。當時,我一聽這話,肺都要氣炸了。我和你娘結婚多少年了,生下了二女一男,你想想,我跟你娘要是沒有感情,怎麼能生下幾個孩子呢?我怎麼能去害你娘呢?當時,我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你,考慮你太小,不懂事,怕你守不住口,傳講出去,那可就壞了大事了。想不到你一直對我懷恨在心。現在,我不得不把相關的事實真相向你說清楚了。
在你還不到兩歲的時候,上頭派工作組進駐我們大隊搞運動。有一夥人想趁機整我,把我拉下台。他們一方麵暗地裡整我的黑材料,一方麵又到處造謠汙蔑我,說我利用手中的權利亂搞男女關係,甚至說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兩個女人跟我有關係——每個生產隊都有我生的兒子。這話傳到了你娘耳朵裡,她本來就是火性子,這下子像是觸到了炸藥桶,跟我又是吵又是鬨——鬨離婚。好端端的一個家忽然炸了鍋似的。當時,你娘的心境糟透了,脾氣也壞透了,畢竟是女人,她承受不了這樣的內外壓力,以致整夜地哭著鬨著睡不著覺。我是個男人,是一家的主心骨,那時候,我要是跟你娘對著吵對著鬨,那不正好中了彆人的圈套?我強壓著火氣,耐著性子整夜整夜地守著她,掏心掏肺地開導她,勸她不要輕信外麵的流言緋語,不要受騙上當。我的話你娘或多或少地聽進了一些,她也意識到自己太過分了,情緒漸漸地平緩冷靜了下來。我到大隊衛生室拿了些鎮靜安眠之類的藥,她也按時按量地服了,可還是不見好轉。醫生說鎮靜安眠之類的藥不能超劑量服用,更不能常用,否則,會造成耐藥性,損害大腦功能,要我帶你娘去看中醫。
當時,我們大隊就有一個很有名氣的中醫,他就是“黑五類”——右x分子趙中一。人們都稱他“趙神醫”。他原先是地區中醫院的副院長,醫學權威。在五七年反石中被審定為“右x分子”,在中醫院挨了批鬥,後來被開除了工職,遣送回老家來了,接受人民群眾的監督,並進行勞動改造。他雖是醫學權威,可沒人敢用他,他也不敢給人看病。
我跟你娘說,在夜深人靜時,我悄悄帶她到“趙神醫”家,讓他診斷後開個藥方子,然後再到彆的地方去抓藥。可不管我怎麼說,你娘死活不去。在我再三追問下,你娘心實口實,最終也就說了實情。原來,你娘年輕時人長得不醜。當時趙中一的哥哥曾托媒人到你娘家裡去提過親,可你娘不同意。那時的趙中一比他哥小兩歲,他很頑皮,見了你娘就跟她開玩笑叫她“嫂子”。而你娘心裡還就喜歡上了趙中一,而趙中一對你娘也有點意思。後來,他到遠方讀書去了。我聽了覺得好笑,這都是小時候的事了。可你娘她就是……無奈之下,我夜裡悄悄潛入趙家,我當時想,要是說你娘有病,又說她自己不願意來,反而有點……我乾脆把你娘的病症全說成是我的了。你娘服下三付湯藥,病情大有好轉,後來又連服了五付,病情基本穩定了,可不愛說話了。漸漸地才發現,神誌偶爾有些不大清楚了。我曾悄悄問過趙神醫,他說是藥力的作用,慢慢就會恢複的,可一直到現在,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