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忽然聯想到另外一個問題:“這富農家庭的成員,每每看到這兩扇門,一定會勾起對早年的美好生活的懷念——懷念就會想著讓勞動人民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老刀把堵在心口的怨氣轉嫁到門上了,而不自覺地打起批判的腹搞。他忽又意識到這也許是日後某一天的事,而現在迫切需要解決的,倒是如何進得了這個門——如何打開門上的這把鎖。他伸手抓住死死鎖著這兩扇門的不算大卻也並不小的舊鐵鎖,用刀拉了拉,又繞著門鼻子旋扭了一番。看來,強行擰、撬都是白費力氣。他歎了口氣,還是不情願地鬆了手。
老刀眉頭一皺:“他奶奶的,看來要打開這把鎖,還非得我這把萬能的‘老鑰匙’不可!”
老刀折轉身子又溜回到窗下,把頭伸進窗洞裡,變了聲調:“你個小騷精聽著,你不讓我進去,好,你等著,等不了三天,我就把你娘戴上高帽子,押上去批鬥,要比鬥王大炮還要狠!……”
梅子還是沒有起身。
“他娘的,昨兒乖乖的,今兒個……莫非讓她娘灌了迷魂湯?”老刀火了:“你個小騷×心還真硬,你娘戴高帽子挨批鬥,你不心疼是吧?那好,我再把你娘關進大隊部的小黑屋裡,塞住她的嘴,再剝光她的衣服……我讓你娘求生不能,求死不成!然後,我再慢慢地收拾你這個小騷貨!怎麼樣?你還是不動身是吧?那你等著,看我是嚇唬你,還是嚇唬我,我走啦!”
老刀並沒有走,他在窗根下蹲下身子……
梅子在哭,一直在哭。她在哭她娘,也在哭自己。
娘幾乎把全部精力,都傾注在了女兒身上。姑娘如花,便偏愛花一般的衣服、頭飾,即便在那艱難的苦日子裡。娘自然理解女兒的心思。她多麼想把女兒打扮得像花一般美麗漂亮嗬。“等娘有了錢,給你扯兩尺花綢帶子,勾成一朵花,紮在這大辮子上,那才漂亮哩!哎……”那“唉”的一聲歎息裡,流露出娘的無奈與歉疚。
為了彌補,娘在極其貧困艱難的生活縫隙中,幾乎是窮儘其智慧,為女兒創造儘可能多一點的美與樂的生活內容與空間。
一件較為得體的褲子,梅子總是疼護著穿。可因為時間太長,膝蓋處還是被漸漸地磨薄了,再不縫補,就要露出細嫩的皮肉了。快被磨破的地方雖然不太大,可周圍的布紗也已被磨得細弱了,必須用一塊大一點的布片把膝蓋處包起來。可就是這麼一塊布料,家裡也沒有啊。娘陪著笑臉,向街上的裁縫師傅要了些剩下的不能用的布頭布角,拿回家。娘手裡的剪刀在不規則的布角上靈活地左彎右旋,落下的是更小的布尖尖,更窄的布條條。手裡捏著的和剪好放在一邊的,雖看不出什麼花樣,可經過娘細針密線地縫連,再細細地一線一針縫補到膝蓋處,一抖開,咦——原先磨薄了的地方,竟生出一朵花兒了!娘高興,女兒更高興,梅子跳著叫起來:“娘,你的手真巧!”
那一年鬨饑荒,家裡已經斷了幾天的糧,那鍋裡煮著的飯,是野菜、麥麩、水和鹽的混合體。揭開鍋蓋,待霧氣散去,那頭頂上的房椽便“落”在鍋裡了。比這再苦的日子,娘都挺得過去。可過兩天女兒就要從學校回來了,娘不得不厚著臉去向親戚借糧。親戚雖借了一點,可說出的話把日後的路給封死了:“窮坑填不滿,這一點糧食也不要你還了……”說得娘勾了頭。梅子星期天回到家,娘想給女兒一個小小的驚喜,她拿出一個藍瓜般大小捆綁得嚴嚴實實的包裹,讓梅子猜裡麵包著什麼東西。梅子懷著對美好的東西的向往,仇想亂猜怎麼也沒有猜得出來。娘笑了,他解開捆得橫七豎八的草繩,最外麵是破麻袋片,裡麵是早已板結變黑的舊棉襖胎子,大大小小有七八塊,最後一層是一條破毛巾,當娘解開時,梅子高興得叫起來:“哇,是炒熟的黃豆粒兒啊!真沒想到,我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是這個……”梅兒一邊吃,一邊說:“真香,饞死人了!”母親也捏了一顆放在嘴裡,她忽然有些詫異:“怎麼變軟了呢,聽說隻要不漏氣,就咯嘣兒脆,我包了那麼多東西,怎麼就變軟了呢?”娘很是內疚,為自己沒有把那一把黃豆粒兒包裹好。梅子問娘:“這是從哪來的?”“親戚送的。”娘說著低了頭。其實是娘去借糧時,趁親戚家的人不注意,悄悄偷了一把,藏在貼身的衣兜裡。為這事,娘懺悔了很長時間。她跟無話不說的莊鄰尤二嫂說過好幾回:“唉,從未偷過人家一丁點東西,偏偷了親戚家……要是知道了,才拿我不當人哩——來借糧還順便偷……哎,想想,丟死人了。”
那一年的冬天,鵝毛般的雪片紛紛揚揚地飄了整整一天一夜。冷風卷著寒氣逼進人的骨子裡。娘整整一夜沒合眼,她用蘆花為女兒編織了一雙草棉鞋,當地人叫“毛窩兒”。她編了幾圈就停下來,上下左右仔細端詳一番,要是某一處或某一根蘆花有些礙眼,她就毫不猶豫地拆了重編。好不容易快要封口了,再一端詳,覺得某一處還是不那麼滿意,便又一根一根地拆下,再一根一根地重新編上去。娘擔心閨女穿在腳上,怕彆人指指點點笑話,不是笑話娘手笨,是笑話閨女的腳呢——這“毛窩兒”一旦穿在閨女的腳上,那可就是閨女的哩。一大早,娘就拎著“毛窩兒”,在齊漆深的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原先深深淺淺的大溝小河,早被大雪給抹平了。娘一下子滑進了深溝裡。她在雪窩裡拚命地掙紮著往上爬,可爬到半坡又滑了下來。幸好她發現了一根被雪壓彎了的柳樹枝條,要不然……一去一回,四十幾裡的路呢。當夜深人靜娘“摸”到家的時候,兩條腿早凍得麻木沒有知覺了。
從此,娘就落下了“老寒腿”。梅子偶爾從娘抽動的嘴角,看得出娘的膝關節疼痛得很厲害。可娘從沒在女兒麵前說起過因雪天送鞋才落的病根,更沒提過掉進雪窟的事。好多事,都是梅子後來從尤二嬸嘴裡聽來的。
梅子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小的時候,無論是吃的還是穿的,娘都把“老閨女”放在頭裡,而兩個姐姐隻有眼饞的份——一直到兩個姐姐先後出嫁。想到這一層,梅子便越發地傷心了:“娘啊……我從小到大,你待我……待我這麼好……我的娘啊……
“娘啊……我本以為……我……我已經……那老魔鬼一定會放過你了呀……我沒想到……這老魔鬼現在又來了啊……這畜性,心太狠手太辣了啦,他說得出就能乾得出的呀……娘啊……”
梅子哭著想著又想到了雙喜:“昨兒下午……現在……雙喜知道嗎?他一定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拚了命的。雙喜現在在哪呢?”梅子忽然想到了雙喜的照片和那把小銀鎖:“要是把那照片和那把小銀鎖拿出來……這老魔鬼不用問,一看就知道雙喜和我……他能放過我嗎?能放過我娘嗎?也許暫時能,可他能輕饒了他的兒子嗎?雙喜又會屈服嗎?那……父子倆說不定就鬨出個你死我活了呢。唉,現在自己和雙喜已被一條深深的暗河永遠地隔開了呀,一個河東,一個河西——儘管如此,雙喜畢竟是自己真心愛過的人啦,我要是……那不就是把雙喜往火坑裡推了嗎?唉,自己已經……何必再讓他遭受磨難呢……?”
“娘啊,這老魔鬼纏著我不放了啊……我要是不依了他,他就要對你下毒手了啦……娘啊,我快瘋了啦……雙喜哥,我已算是死了的人啦,我什麼也顧不了啦……”梅子忽然大聲地哭了起來,但“雙喜哥”三個字還是沒有清晰地吐出來。
為了娘,幾乎被逼瘋了急傻了又無可奈何的梅子,決定“挺身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