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夜裡雙喜被公社那一夥人抓走以後,喜子娘便一個勁地痛哭。哭著哭著那迷糊勁就上來了,見了人就抓著人家的衣服不放:“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是你把我兒子抓走的,還我兒子……”於是,不管男女老少,隻要見著喜子娘的影,便遠遠地躲閃了。
老刀隻要回到家,那就逃離不了了。不管他怎樣瞪眼怎樣跺腳喝斥,她還是死死地纏著他:“還我兒子,還我兒子,你把我兒子抓哪去啦?”她好像已經不認識自家的男人了。
老刀意識到,那天夜裡的事對她的刺激太大了。她那多少年既沒減輕也看不出加重的老病根兒,忽然間重得讓老刀對她越發地厭惡了。
老刀實在被她纏得惱火了,脫口說了句:“他去汪裡洗澡去啦……”
老刀顯然是在騙自家的女人,但又不完全是騙她。
兒子雙喜愛好廣泛,其中遊泳可算是最愛了。每當學校放假回了家,那門前的東西長汪便成了他的“遊泳池”。甚至在秋末冬初,偶爾還能看到他脫光了衣服——隻穿著褲衩,彎下腰用手撩起水,往結實的胸脯上拍打幾下,然後“嗵”地撲下去。他在高興的時候,自然是痛快地暢遊;遭遇失意而一時無法排解的時候,他也會跳下水,憋著一股勁折騰一陣:他一會兒潛入水底,一會兒踩著水浮顯出半個身子……似乎在與水的搏擊中感悟著人生沉浮的況味。
老刀的這句話一定是刺激了喜子娘的另一層記憶,就在那天夜裡,她一頭撲進了門前的大汪裡——一門心思找她心愛的兒子去了……
老刀說完那句話,早就把自家的這個早就厭倦了的女人給忘到了腦後,直到第二天在外麵轉悠一圈回家吃早飯的時候,見鍋碗空空的,冷冷的,這才想起了自家的女人,這才忽然想起昨晚上說的那句話——他忽然意識到了自家老女人的最終歸宿……
就在喜子娘即將入殮的那一刻,兩個女兒死死地抓著那生命早已悲逝,而隻遺下已變了形的母體且早僵硬了的娘,哭得呼天叫地,力圖把自己的親人——儘管是遺體,挽停在人世間的光明和自己的視野裡——哪怕多一分甚至多一秒……
這一刻,似乎從未哭過的老刀也許受之感染,居然一手扶著那厚重的桑木棺材,一手抹了一把滿滿的淚水,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
看到的聽到的人便裡裡外外地傳開了。人們不由得為之感歎:“到底是老夫老妻啊……”
其實,純樸善良的人們誤解甚至褻瀆了老刀的情感。這個已經死了的女人和那個活著的但早已半醒半迷了的女人,能有多少本質的區彆?現在已經是堂堂的公社領導乾部的“丈夫,”值得為這個平賤得連一般人也不如的“妻子,”抹那一把金貴的淚水麼?
其實,老刀那一把淚水是因為兒子,更確切地說是因為他自己。他雖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宣布斷絕了父子關係,但心靈深處,這“父——子”還是隱隱地連著的,能說斷就斷了麼:“那小東西現在到底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又落在了哪裡?但不管怎麼樣,他小子頭腦靈活——這一點,是我的種——死不了。既然活著,遲一天他會得知他娘的死信及死因。也許在此之前,他對老子已經有幾分回心轉意了,但一聽到他娘的死,一定又疑神疑鬼地把這一筆仇債累加到老子頭上了。這樣一來,那‘父——子’之間原本興許還殘連著的那細細‘一線’,怕就被他娘的這‘一死’給徹底斬斷了啊。再說,有他娘這麼個苦根兒紮著,他隔一年或兩年一準要偷偷地跑回來看看他娘。這一死,根兒沒了,怕真的一輩子再也不回來了——我真的就失去了兒子啦,真的就沒有了兒子啦,我白白地生養了一個死對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