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人,今年六十四歲,外號叫‘二橫子’。隻要提到‘二橫子’,他一準就會想起我了。不過,現在的我跟以前的‘二橫子’比起來,有一點不同了,就是話多。以前是三榔頭砸不出個響屁;後來,民主選舉,鄉親們推選我當了這村乾部,台上台下有好多事,催著你逼著你去講……聽聽,介紹彆人,倒先吹噓起自己來了……
“我身邊這位戴眼鏡的,乍一看像文酸酸的老夫子,大我四歲。年輕時外號叫‘軟根子’。那外號早沒人叫了,過時了。現在都叫他‘四眼律師’,有時當著他兒媳婦孫媳婦的麵,就叫他‘老來硬’——跟他開玩笑哩……”人們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老村長接著說:“這‘老來硬’叫了十幾年了。這外號有兩層含義:一是他財大氣粗——噢,不是不是,應該說是財大氣壯了。有了錢,家裡富起來了,腰杆兒挺直了,家裡家外再不受窩囊氣。第二層意思,是他懂得法律,得理不饒人。改革開放以後,他貸了款,聘了幾個木工,辦了一個木業加工廠。外出走貨,生意場上免不了磕磕碰碰。起先他不懂法,被假冒懂法的奸商給蒙了、詐了。吃了虧上了當,學乖了——他一邊做生意,一邊自學法律。後來,鄉鄰們遇著涉及法律又不懂法的事,就去向他請教。久而久之,這‘四眼律師’的名氣就傳揚出去了。”
老村長說到這裡,湊近我的耳邊,小聲地說:“這‘老來硬’還有兩件喜事,待會兒我私下裡跟你說,請你回去轉告他父親。”
老村長說的喜事是:早年離家出走的女兒“小霞”,二十年後,帶著丈夫和一雙兒女,回老家拜見了雙親。他母親原先半癡半迷神誌不清,後經過治療與調理,尤其是見了女兒之後,已基本恢複正常了。
“這個大老頭,”老村長指著坐在“老來硬”身邊的身材高大的老人說,“今年已經七十六歲了,你看看這身板,鐵榔頭都能支兩下。他年輕時的外號叫‘大炮’,現在上了歲數,孫子輩叫他‘炮爺’,侄子輩有的也叫‘炮爺’,叫亂了。時間一長,男女老少都‘炮爺炮爺’的叫順了嘴,甚至連鄉裡的乾部也叫起‘炮爺’了。這麼一來,這位‘炮爺’的身價就給抬起來了。村裡婆媳、姑嫂、叔伯兄弟之間,偶爾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嘰嘰咕咕,那用不著驚官動府,都是‘炮爺’一炮定音。不單是鄉鄰服他,就是鄉裡的大小乾部,都怵他三分又敬他三分。為什麼?因為個彆乾部如果做出了什麼違背民心的事,‘炮爺’一炮轟出去,那是又準又狠,厲害著呢!有人把‘炮爺’比作是地方上不掛牌子的‘老紀委’、‘老監察’……”
老村長邊說邊走到另一位身材略顯矮短,小鼻子小眼睛卻胖得像彌勒佛似的老人身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老弟,你今天怎麼像沒見過大世麵似的,有點老來羞了?這可讓人有點瞧不起你了。”接著轉過臉對前錦說:“這位……可是我們村的傳奇式人物。你父親聽了他的‘傳奇’,還指不定信不信哩。他今年六十六了,外號‘金雞王’,方圓十裡八裡,沒有人不曉得的。不過,在我們麻石盤,大夥都叫他‘瞧得起’。這小老頭平日嬉皮笑臉地愛說兩句笑話,有人便在他的外號裡揉進了樂子,把‘瞧得起’叫成了‘翹得起’。上年紀的又叫他‘老翹頭’,小字輩的便叫他‘翹爺’。早些年,他可是我們村第一個‘萬元戶’。大概是八三年吧,已分田到戶了,農閒時,他一個人跑到浙江的一個遠親家裡去幫工。親戚家辦了一個養雞場,專養烏骨雞——純種的。俗話說,‘人矮三尺必鬼’。這小老頭既鬼又精,他給人打工不拿一分薪水,說隻為混飽肚子。半年後,他偷得了技術,回到家自己養起來了。當時,那烏骨雞可值錢了,八十幾元一斤!大一點的一隻雞能賣五百多元!那時的錢可當錢了,那烏骨雞簡直就跟金雞似的。兩年過後,他家蓋起了小洋樓,在當時,方圓幾裡,那可是獨一無二!鄉鄰眼紅了,上門求他的人越來越多。後來,全村大多數人都養起來了。當時,外村人把我們村叫作‘金雞村’。‘金雞’值錢,養雞技術更值錢。溫度怎麼調控?疫苗怎麼打?雞生病了怎麼治?……這小老頭可是有求必應。他還有句名言:‘鬼不怕,神不喜,就怕被人瞧不起’。這‘瞧得起’的外號就流傳開了。說實在的,我們村大多數人家,發家的第一步還真就虧了他。俗話說,人不可貌相,這小老頭看著不怎麼樣,在這麻石盤,麵子可比我這村長大得多哩。說不定你父親見了,認不出他了。他年輕時是瘦長臉,像個猴;現在瞅瞅,胖成圓臉了,這叫‘老來福’……”
小老頭聽著聽著有些坐不住了,他緩緩站起身,說:“老村長,能不能讓我插兩句話?”
“好啊,你說……你說……”
小老頭看了看前錦,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說:“前……前總經理,我……我……其實是老村長還有莊鄰們寬容我……抬舉我了,我……我……狗長了這把歲數。我……我年輕時做過荒唐事,對不起莊鄰鄉親,更對不起你們一家子。如果你父親能原諒我,不管什麼時候回來,能到我門上喝口水,我……我——死也閉眼了。請你回去轉告你父親,我就是……三十年前的那……那個……不做人事的‘二狗子’……我把這杯酒喝了,向你們全家賠罪……賠罪……”
炮爺聽著聽著“騰”地站起來,按住小老頭的手說:“親家(炮爺的小兒子與小老頭的小女兒結為了夫妻),你怎麼能當著孩子的麵,說起這些?”他扭過頭對前錦說:“小前同誌,你莫要往心裡去,他這個人,也和我一樣,直性子轉不過彎兒來。今天,老村長安排我們幾個歲數大的,跟你們一家三口同坐一桌,意思是要我們幾個代表全村男女老少,向你父母,還有你們全家,表示感謝,太感謝了!尤其是你父親,他十九歲就離開了老家,一轉眼三十年了,可他沒有忘記老家,還時時想著老家,念著老家,為老家謀利造福,我們全村人實在太感動了,太感激了!我們大夥再一次向你的父母發出邀請,希望他們能早一天回老家看看,看看家鄉的變化……”
炮爺的話還沒說完,全場的人都站了起來,恭敬地端起了酒杯……
酒過三巡,炮爺心裡還有話想說,可在酒桌上又不便說。於是,他把我拉到外邊,小聲地說:“我知道你是個寫書的文人,老家是桃樹灣的。你現在雖住在城裡,但三十年前我們村發生的那樁事,你年輕時一定聽人傳講過,後來,你一定知根知底。因為我聽說你跟‘雙喜’是患難至交,無話不說的。我想托你給他帶句話:三十年前的事,開初幾年,心裡確實窩個疙瘩;後來時間長了,也就想開了。雖忘不掉那段事,可還得往前看哪,往子孫們身上看哪。到眼下,是絕沒有一個人對他夫妻倆另眼相看。就說他父親的墳吧,後來的每年清明節,都是我和親家——就是那個小老頭,兩個人親手給他圓的……”
炮爺興致勃勃地說到“小老頭”,忽然打住了話,咂了咂嘴,又跟著歎了口氣。他到底是直性子,還沒等我問,還是說了出來:“唉,說到‘小老頭’,我忽又想起一件事,一件很為難的事,憋在肚子裡好些年了。我們麻石盤還有一個人——不知你有沒有印象——‘老鐵匠’……”
“有印象,他那好手藝,我父親母親還有上了歲數的人,都時常念叨著呢。”
“唉,他就是‘小老頭’的父親——早死了,死得好慘哪。聽說他去一座山上幫人打眼放炮,準備點火的時候,彆人早從山上撤了下來,可他悄悄地躲在一邊,最後,整個身子堵在了炮眼上 ,連一根整骨頭都沒留下……”
“這是傳言還是……”
“一定是真的。因為他臨走時,跟他生死之交的‘老哥哥’說過,他不管死在哪裡,就是打聽到了,也不要去收屍,他說他不會留下屍首的。他說死了也不能回老家——沒有臉見鄉親父老……”
“唉……”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炮爺接著說:“老鐵匠臨走時還給他‘老哥哥’下了跪,求他一件事。可那‘老哥哥’一直也沒能說出口。他臨終時,又拜托了我——我跟‘小老頭’是親家哩。可我也張不開這個口哩……”
炮爺貼著我的耳根子,壓低了嗓音:“他求那‘老哥哥’, 等他孫子長大成人時,親口告訴他的孫子,想起爺爺,就想著爺爺叮囑的一句話:‘爺爺是因你父親斷送了這條老命的啊,你千萬要學好人,走正道,莫讓爺爺死後還閉不上眼啊!’”
“啊!”我聽了,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炮爺最後說:“他絕沒有想到他的兒子,後半生會變成另一個人。他擔憂他的孫子——他的孫子也三十七八了,一直規規矩矩做人,從未做過什麼爛七八糟的事來,你說我怎麼開得了口?唉,這人一天一天老了,眼看著……可彆人托附的事還沒有了結,心裡總不那麼踏實。哎,你能不能把這事也寫到書裡去,讓他的孫子,玄孫……去看看,這樣,也算得上我對老去的先人一個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