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Chapter 47(1 / 2)

廝磨 弱水千流 13891 字 4個月前

Chapter47

淩城泰安區監獄,食堂後廚。

“阿雯,阿雯!”

現在是淩晨四點半。遠處的天色還未亮透,一道粗聲粗氣的大嗓門兒便嚎開,驚起好幾聲狗叫。

“啊,在的。”叫阿雯的女孩兒似乎有點遲鈍,聽見有人喊自己,她愣了一下才放下手裡揉著的大麵團,用係在腰間的舊圍裙擦了擦滿手麵粉,往門口方向探出腦袋,支支吾吾應道:“我、我在呢江叔!有什麼事?”

答她話的是個五十來歲的老煙槍,嘴裡叼根葉子煙,披軍大衣,腳上踩著雙縫補過的老北京布鞋。布滿皺褶的麵容上神色不耐,顯然不是個好脾氣。

江叔說:“老齊送的菜在後門灑了一地,到處都是土豆蘿卜西紅柿,你趕緊去幫忙收拾一下。不然管後勤的領導瞧見,你們幾個又得挨罵。”

阿雯有點駝背,整個人看起來很瘦弱,怯生生的。她小聲道:“知道了江叔,我這就去幫忙。”

“動作快點兒,收拾完還得緊著回來做早飯。”江叔語氣雖然惡劣,但他看向年輕姑娘的眼神裡卻頗有幾分憐惜。說完,扭扭肩膀把身上的軍大衣往上聳了聳,轉過身,咬著煙走了。

這會兒和阿雯一起忙活的還有幾個食堂的老員工。

其中一個矮胖矮胖的中年婦女轉過頭,看著老煙槍趿拉著鞋子遠去的背影,輕啐一聲:“這個老江,成天跟吃了炸藥桶似的,見誰都沒個好臉色。”說著稍頓,看一眼阿雯,換上寬慰口吻:“阿雯,你彆跟你江叔一般見識,他就這臭德行,心眼兒還是不錯的。”

婦人叫陳姐,和阿雯常年朝夕相處,麵對陳姐,阿雯才稍微自如些許。她露出個靦腆的笑,“我知道,江叔是怕我們挨領導批評,專程來提醒我們的。”

說著話,她已動作麻利地解下腰間的圍裙,隨手掛在旁邊的掛鉤上,組織著語言,緩慢道:“那……那陳姐你們先忙這邊,我去幫幫老齊了。”

陳姐笑著點頭,“去吧。

阿雯沒再說什麼,點點頭,走到食堂大門口時微頓步,習慣性理了理垂在左臉上的厚重長劉海,遮好,然後才走出去。

昏蒙蒙的天色下,年輕姑娘纖細的背影很快沿著小路走遠,最終消失不見。

陳姐半個身子都撐在案板上,用力和麵,目光卻整整看著女孩離去的方向。良久良久,陳姐收回視線歎了口氣。

旁邊的墩子大叔聽見這聲歎息,看陳姐一眼,揶揄道:“大清早的唉聲歎氣,愁啥呢。愁你家虎子還沒找著對象啊?”

“去你的。”陳姐白墩子叔一眼,“我家虎子上個星期就把女朋友領回來了。那姑娘昆城人,在事業單位工作,有編製的。條件好得不得了!”

“喲,咱虎子有本事啊。”墩子大叔兩手各抄一把菜刀,熟練地剁肉餡,隨口又道:“那你歎什麼氣。”

陳姐頓了下,道:“我是在可惜咱們阿雯。”

話音落地,整個食堂後廚都是一靜。大家夥不知想到了什麼,彼此相視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搖搖頭,滿目惋惜。

陳姐熱心善良,又是個話癆,平日裡就算後廚沒人和她嘮嗑,她也能自己跟自己碎碎念半天。這會兒又自言自語地念叨開:“阿雯勤快能乾,學東西快,又肯吃苦,多好一丫頭。可惜啊,可惜……”

監獄後大門處。

黎明未至,兩個持槍值勤的獄警分彆矗立於大門兩側,清一色的綠色製服,腰間彆裝備帶,上衣紮得很緊,衣著板正,麵無表情,釘子似的,映著昏沉灰暗的天色,遠看去就像兩樽地獄傳說裡的羅刹鬼,教人望而生畏。

淩城的亂,在方圓百裡都是出了名的,而泰安監獄是關押本地所有重刑犯的地方。要看管一幫真正的惡鬼,獄警們職責大過天,自然隻能比惡鬼更凶悍。

阿雯初來泰安監獄那一年,成天膽戰心驚,甚至都不敢多看那些獄警。好在幾年時光過去,她對監獄各處已經慢慢熟悉,也就沒那麼怕了。

這會兒時間實在太早,天幕下的一切都很模糊。

映著監獄大門照下的巡邏燈,阿雯依稀看見門外道路上側翻了一輛拉貨的三輪車,各種蔬菜水果呼啦啦散落滿地。

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大爺正彎著腰,把那些蔬果重新拾起,規整裝入一個乾淨的白色化肥袋。

阿雯走到門崗前,往裡頭張望了一眼,好半晌才鼓足全身勇氣,試探著喊:“警……警官?”

她聲量不大,而且有非常輕微的口吃,恰好外麵一輛救護車駛過,警笛聲將她的聲音完全掩蓋。喊完,門崗內仍舊死寂一片,沒人搭理她。

無奈,阿雯隻好走得更近,忐忐忑忑敲了敲那扇緊閉的房門,拔高嗓門又喊了聲:“警……警官?”

這一回,噪音清楚無比傳入室內。

男監高牆裡清一色的臭男人,連典獄長養的鸚鵡都是隻雄性,這聲音輕盈柔婉,罕見之至。

門崗內的人正要喝水,聽見這聲音,揭保溫杯蓋的動作明顯一直滯。他靜默兩秒,杯子一撂,放下隨意交疊起的長腿,慢條斯理站起身,開門出去。

瑟瑟秋風中,阿雯安靜地等在屋外。

淩城這地方,要不怎麼說它神佛不渡。夏天熱得像火爐,一入冬又像個巨大的冰窟,活靈活現的一座人間煉獄。

入秋不過月餘,氣溫已經驟降到十幾度,淩晨時分,空氣都顯得涼意沁骨。

阿雯每天起早貪黑在後廚工作,大火爐子燒得通紅,環境溫度高,加上在食堂上班要統一穿工作服,她套在裡麵的衣服都很單薄。

這會兒風一吹,單薄的工作服不足以禦寒,瞬間凍得她一個激靈。

阿雯雙手對搓了幾下,原地踏踏步,讓自己的身體暖和起來。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突兀響起,沉沉穩穩的。她怔怔地緩慢抬眸,看見門崗裡走出來了一個男人。

和所有獄警一樣,對方身上也穿著板正筆挺的獄警服,個子目測有一米八幾,肩寬腿長,體格強健而高大,視線再朝上,借著頭頂森白的巡邏燈光,阿雯看清了男人的相貌。

很引人矚目的一張臉,膚色偏深,眉眼深邃,鼻梁直而挺,鼻頭長得頗具特色,是東方人裡最罕見的盒形鼻,硬是在英挺周正裡平添了幾分貴氣。

男人的眼神很淡漠,靜得像一攤沒有起伏的死水,很冷漠地看著她。

短短幾秒,阿雯心裡生出懼意,害怕裡,又夾雜一絲好奇。

門崗這邊的獄警,她在這工作幾年,幾乎全都見過。但這位年輕警官卻很麵生。

不過,他長得還挺好看。

就在她出神的當口,眼前的警官開口了。他漠然地問:“你有什麼事?”

“哦,你……你好警官,我是這裡食堂的員工。”阿雯儘量讓自己的話語連貫。她擠出一個笑,伸手指指大門外,“外……麵這個大叔來給我們送菜,車子翻掉了。菜好多,灑了一地,我要過去幫忙,不然全監獄的人吃飯……吃飯就不能準時了。你開下門,放我出去,好嗎?”

這番話,雖然詞彙搭配不當,句式結構也有點問題,但阿雯已經儘了自己的最大努力。

她很少和人交流,久而久之,語言表達能力也就隨之退化。

這邊廂,聽完阿雯的話,警官轉頭看向她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見一輛翻倒在路邊的三輪貨車和滿地瓜果。

他沒有再多言,徑直上前刷臉打開鐵門。

“謝……謝謝你。”

阿雯朝警官感激地點點頭,接著便快步走出監獄,幫老齊撿起滿地的菜。

“齊大爺,你、你這車怎麼翻了?”阿雯從旁邊找了個大袋子,蹲下來,邊撿東西邊隨口問。

“說起這個就來氣!”老齊氣得吹胡子瞪眼,罵罵咧咧:“肯定又是哪家倒黴蛋子搞惡作劇,把火磚橫在路中間,我本來就有白內障,這大清早的什麼都看不清,一不留神就把車給騎翻了。唉,這些西紅柿估計大部分都摔裂了。”

“沒……關係,裂了就裂了,洗乾淨炒成菜,吃進……肚子也都一樣的。”

阿雯呆呆地笑,安慰了老齊兩句,隨後便低下腦袋,專心致誌撿菜。撿著撿著,視野裡忽然映入一隻修長瘦削的大手。

那隻手拾起幾隻西藍花,給她遞過來。

阿雯一愣,遲鈍地抬起腦袋。是剛才那個給她開門的獄警。

“你……”阿雯睜大了眼睛,動了動唇,欲言又止。

男人繼續一言不發地撿蔬菜,兩顆火龍果,一隻香橙,然後再默默裝進她腳邊的口袋。

阿雯看了一會兒,終於看出這名警官是在好心幫助自己和老齊,小聲說道:“謝謝你啊,警官。”

男人聞聲,視線微抬高,移動到阿雯臉上。

女孩的年齡應該不過二十五六歲,穿著最普通的食堂工作服,為防油汙和落發,頭上還戴著一個老氣橫秋的白布帽子。

她的氣質並不出眾,儀態也不算很好,背脊有點彎。臉倒是很小巧,右臉白皙乾淨,眼睛的形狀像一道半彎的月牙兒,可整張左臉卻遮蓋在厚重的黑色劉海之下,怎麼都看不清。

有點兒像日本動漫裡的發型。

男人朝阿雯抬了抬下巴,腔調隨意自如:“向懷遠。”

阿雯木木地愣了下,都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啊?”

向懷遠。那是什麼?

男人看著她的眼睛,解釋道:“向懷遠,我的名字。”

“哦……”對上男人英俊的臉,阿雯又習慣性地反應了幾秒,緊接著,便莫名一陣心慌。與此同時,一股巨大的自卑從內心深處湧現出來。

她下意識側過身,用右臉朝向他,一字一句地回過去:“向、向警官你好。”

枯燥乏味的清晨,冰冷肅穆的監獄,向懷遠忽然覺得,這個蓄著長長厚劉海的呆姑娘,有點兒意思。

於是他盯著她,再次出聲搭腔:“你呢。叫什麼?”

“我叫……阿雯。”阿雯這樣回答。

答完,她不知想到了什麼,眸光驟然暗淡,垂下眼,飛快起身跑到老齊身邊,再不敢和背後的年輕警官多說一句話。

眾人拾柴火焰高。三個人的力量就是大,沒多久,散落在路上的蔬菜果子便重新歸位,回到了老齊裝菜的三輪車上。

撿完菜,阿雯帶著老齊從後門進入,徑直往食堂方向走。

向懷遠回到門崗喝了口茶。透過玻璃窗,看見那輛拉貨三輪車吱嘎吱嘎進入監獄大門。

三輪車在側翻事故中損壞,沒法兒再騎,隻能由人力拖著走。好在送菜的大爺常年勞動,身子骨硬朗,推著車走也不算太吃力。

那個叫阿雯的女孩子也沒閒著,兩手撐在三輪車後方的鐵欄杆上,實誠得很,卯足力氣往前推。

向懷遠看了幾眼,準備過去搭把手。剛走到門口,又看見一個穿食堂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出現,連同送菜大爺和阿雯一起,把車給拖走了。

這時,一個年齡更小的獄警開門走進來,滿臉笑容道:“謝了啊遠哥,你這剛調來就讓你幫我值班,改明兒請你吃飯!”

小獄警說著,掏出盒中華從裡頭抖出一根煙,給向懷遠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