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監獄的監獄醫生姓羅,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平時喜歡地理學,在醫務室裡也擺了個精致漂亮的地球儀。來他這兒看病的都是些重刑犯,這裡頭的日子枯燥沒盼頭,羅醫生想著,犯人們偶爾能看上兩眼地球儀,也能精神自由個三分鐘。
吳曼佳一路風風火火。她衝進獄醫務室時,差點兒把羅醫生那個用心良苦的地球儀給撞翻。
“哎喲,你慢點兒跑。”
看著這個身穿食堂工作服的年輕女孩兒,羅醫生直皺眉,兩手揣在白大褂的兜裡,上下打量她一眼,“跑這麼急,哪裡不舒服啊?”
吳曼佳雙頰發熱,拘謹地站原地,囁嚅:“我……我沒有,哪裡,不舒服。”
羅醫生這下子更不明白了:“沒有哪兒不舒服,那你上醫務室乾什麼?”
吳曼佳腦袋埋進胸口。
剛才聽見向懷遠受傷的消息,腦子一熱就衝過來了。到了這兒才驚覺,她簡直跟個二傻子一樣。
羅醫生看她半天不做聲,催促道:“耳朵不好使嗎?問你來乾什麼。”
吳曼佳深呼吸,鼓起勇氣擠出三個字:“我找人。”
羅醫生:“找誰?”
吳曼佳牙齒快把嘴唇咬出血,又不說話了。
羅醫生無語。醫者仁心,可對著這麼個姑娘,問三句答一句,唯一答的一句聲音還小得幾乎聽不見,再好的耐性也快耗精光。
羅醫生眉頭越皺越緊,已經想出聲趕人。就在這時,一門之隔的裡屋卻傳出來一道嗓音,低沉磁性,很隨意地應道:“她應該是找我。”
吳曼佳:“……”
吳曼佳的心,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
羅醫生有點驚訝,回道:“向隊,這女孩兒是你朋友?”
裡頭應:“對。”
羅醫生聞言,便不再多問,朝吳曼佳隨意擺了下手,說:“向隊在裡屋休息,我剛給他包紮好傷口。進吧。”
吳曼佳忽然緊張得厲害。她在原地踟躕了下,朝羅醫生擠出句謝謝,然後才邁開步子,忐忑不安地走進那扇門。
醫務室的裡屋陳設很簡單,兩張白色的病床,兩個輸液支架,一張桌子一個櫃子,已經是全部。
此時,在靠外側的那張病床上,坐著一道高高大大的人影。
傷在肩膀偏下位置,繃帶隻能從胸口繞過。男人穿了一條紮著腰帶的警服長褲,上身赤.裸,肩膀寬闊,裸露出的皮膚呈現出均勻漂亮的小麥色,胸肌腹肌全都強壯而精悍。
看見他,吳曼佳心跳猛地漏掉好幾拍,臉燥得發燙,有點後悔這次的衝動行事了。
向懷遠目光落在她身上。他很自然,問她:“你怎麼來了?”
“聽說……你受傷。我來看……看看你。”吳曼佳小聲說。
向懷遠:“你很擔心我?”
吳曼佳臉紅如火,以至於左臉上的那塊陳舊傷痕,都燙得有些發癢。她雙手無意識地絞緊衣服下擺,聲音很小,蚊子叫似的:“是的。”
“謝了。”向懷遠說,“隨便坐。”
吳曼佳看了眼整個屋子,沒有椅子也沒有板凳。她隻能走向他對麵那張病床。
工作服常年隻在後廚穿,又是油煙又是汙漬,臟兮兮的,怕自己弄臟這張床,她其實沒有坐實,隻是虛虛靠了下床的邊沿。目光小心翼翼,看向那個赤著上身,胸前纏繃帶的男人。
然後,就開始看著他發呆。
向懷遠對她說了句什麼。
吳曼佳腦子空白,定定望著他,沒有回答。
向懷遠見狀,抬起一隻手,在她眼前揮舞兩下。
吳曼佳回魂,頓時窘得再次垂下頭。
向懷遠淡淡地說:“你剛才發什麼呆呢。”
吳曼佳用力咬緊發音,好認真地說:“你,好看。”
聽見這話,向懷遠被這呆呆的姑娘搞得有點哭笑不得。他揚揚眉,看她的眼神浮起幾絲興味,片刻,說:“我今天值夜班,所以沒去找你。”
吳曼佳反應了半秒,點點頭:“哦。這樣。”
向懷遠:“你呢,怎麼這麼晚還沒回家?”
“我也……加班。”說完這個,這小姑娘似是忽然想起什麼,瞪大了眼睛驚呼一聲:“啊,陳姐!向警官,你、你沒事就好。我回去……加班,做土豆餅。”
向懷遠動了動唇。可沒等說話,女孩兒纖細瘦弱的身影已經一溜煙跑了出去。
緊接著,外頭乒乓一陣響,她不知又絆倒了什麼,老羅一通埋怨,而她窘迫磕巴地道歉。
向懷遠聽著那些動靜,忽然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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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韓錦書醒來,一睜開眼,便倒吸進去口涼氣——太陽穴突突跳著,每跳一下都抽疼一下,典型的宿醉型頭疼。
她皺起眉,抬手揉揉腦袋,呲牙咧嘴準備坐起來。剛有動作,便感覺到腰上橫著個什麼東西,將她緊緊固定住,壓得她無法動彈。
韓錦書掀開被子,粗略掃了眼,發現環住她的,是條男人的手臂。
她:?
她先是一驚,心想:莫非自己昨晚酒後亂性,和哪個男同學做出了出格的事?
驚完,惶恐地抬眸看四周,然後便長長吐出一口氣:房間的家具布置很熟悉,扶光公館主臥。
就在這時,背後的人也醒了過來。他長臂收攏把她抱得更緊,閉著眼,在她耳後輕輕吻了吻,啞聲道:“餓不餓?鮮蝦麵在冰箱裡,要吃我去給你熱一下。”
韓錦書在被窩裡轉個身。
言渡麵朝她,側臥在她旁邊的枕頭上。他明顯還沒有睡醒,閉著眼,冷冽的眉宇之間隱隱流露出一絲疲態。
韓錦書盯著言渡烏黑濃密的長睫毛,有點窘迫。她把半張臉都躲在被子裡,隻露出一雙眼睛,眨啊眨,小聲問道:“昨天晚上……我好像又喝醉了?”
言渡懶得睜眼,循著她聲音傳來的方向,找到她的唇,貼過去親親。腔調慵懶又性.感:“對啊。”
果……然。
前一天同學會,有個老同學帶了好幾瓶紅酒,說是法國哪個大酒莊今年隆重推出的新品。韓錦書本來沒打算喝酒,可聽老同學吹得天花亂墜,她饞蟲大動,沒忍住,最後還是喝了。
韓錦書想起自己上次醉酒的壯舉,很惶恐,連忙繼續追問:“我沒有又吐你身上和車上吧?”
言渡說:“沒有。”
“幸好。”韓錦書抬手撫了下心口,又說:“我也沒有做出跳裸舞這種行為吧?”
言渡說:“沒有。”
韓錦書一陣欣喜:“看來我酒品變好了欸。”
言渡嗤笑了聲,終於撩開眼皮懶洋洋地看向她。他挑了下眉,手指捏住她的臉蛋:“昨天晚上的所有事,你全部都不記得了?”
韓錦書聞言,認真回想起來。
喝多之後斷片,是正常現象,但完完全全毫無印象,倒也不至於。關於昨晚,韓錦書腦海中其實還殘存著某些畫麵,零散破碎,無法串聯。
她頭又痛起來,攥起拳頭懟了下太陽穴,忽的,一張花花綠綠的模糊圖片,從那些零碎片段中跳脫出來。
浮現在韓錦書眼前。
韓錦書一拍手。是了,圖片。
韓錦書睜大眼睛望向言渡,遲疑地說:“我隱約記得,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拿了一張圖片給我看?”
言渡把玩著她耳邊的一絲絨毛卷發,回答:“是。”
韓錦書兩道細眉微擰起,絞儘腦汁,試圖回想起更多更具體的細節,可是想不起來。她隻好又問:“是什麼圖片?我沒有印象了。”
言渡說:“準確的說,那是一張照片。”
“照片?”
“對。”
韓錦書心生狐疑:“什麼照片?”
言渡睨著她寫滿困惑的嫵媚小臉,漫不經心地回答:“我的白月光。”
輕描淡寫五個字,落地有聲。言渡說完,整個臥室的空間便陷入一陣安靜。
韓錦書也定定望著言渡。
他口中“白月光”這個詞,喚醒了少部分她因斷片而丟失的記憶。她記起了昨夜的照片,也記起了那串寫在照片背後的手寫體英文。
白月光這件事,是俞沁從言渡同學丹尼爾口中偶然得知。
經過昨晚,韓錦書已經親自證實,確有其事。
言渡的確有個心底深處的白月光,的確將白月光的照片保存多年,甚至的確也在照片背後,寫下了白月光的名字。
隻可惜,不知是丹尼爾眼神不太好,還是言渡筆跡太潦草,他手寫的字母“u”,被老同學看成了“a”。
諸多巧合使然,導致韓錦書把當初的豔星陳晴莎,當做了言渡的舊愛。
原來這所有,不過一場烏龍。
可是……
Qingshu?
想起那個正確的英譯漢語名,韓錦書盯著言渡深不見底的眸,眯了眯眼睛。
兩個人就這樣無聲對望。
秋日的晨,陽光熹微,他和她相擁著從同一張床上醒來,深情款款,氣氛到位。這場景,非常適合接吻,或者發生點兒彆的什麼事。
對望到第五秒時,言渡貼韓錦書更近,低聲道:“情書,現在你明白了麼?”
韓錦書繼續定定看著他,不說話。
言渡眼皮微垂,看向她紅豔豔的唇,心念一動,就又想吻她。
然而,在雙唇相觸的前一秒,他懷裡的小姑娘猛然一躍而起,摁住他,抄起旁邊的抱枕就死死捂在他腦袋上,外加一聲嬌滴滴的惡龍咆哮。
“言渡,你個狗東西!”
言渡:“……”
言渡:???
言渡著實沒料到,韓錦書會忽然來這出。他沒反應過來,僵著身子被她用抱枕摁著頭,一時忘記做出反應。
上方的姑娘還在氣呼呼地念叨,對著他怒斥:“這兩年你一直叫我情書,原來是因為你家白月光是這個名字?”
韓錦書真是氣個半死。
當然明白了。還能不明白?這都是什麼狗血劇情。搞半天,她人間清醒英明一世,最後居然淪落成了這個狗男人懷念白月光的替身?
蛤?!
那邊廂。
聽完韓錦書的話,言渡無語。
他鼻子和半張臉全都陷進抱枕的棉花裡,靜默了大概十秒鐘,才淡淡地說:“枕頭拿開。”
韓錦書捂得更緊,才不聽他的。
言渡的聲音再次從枕頭下傳出,悶悶的,語氣非常、非常冷靜:“你主動放開我,我們就好好談一談。我自己掙脫出來,我今天就把你操進醫院。不信的話,你可以試試。”
韓錦書:“……”
韓錦書臉瞬間紅透,舉起枕頭在他身上怒捶兩下,才把枕頭丟開。委屈死了:“下流,無恥,渣男!”
罵完,非但沒覺得解氣,還越想越難過。
韓錦書咬住嘴唇,鼻子一陣發酸,轉過身子低下頭,把臉捂住。逼迫自己不許哭,不許這麼沒出息。
背後一陣窸窣響動,韓錦書聽出是言渡起身下床的動靜。
然後便是沉沉穩穩的腳步聲,從臥室裡離去。
韓錦書:“……”
日了。狗男人居然不來哄她,居然就這麼拽不拉幾地走了?!
韓錦書不可置信,怔怔地抬起腦袋,呆愣數秒後,她眼睛裡盈滿的淚珠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嗚嗚哭出聲。
下一瞬,她深吸一口氣吐出來,拿手背用力擦了擦眼睛,抓起手機,滿臉是淚地給俞沁發消息。
畫皮小能手:你上次找的離婚律師,快點推給我。
那頭的俞沁沒回信,估計是還沒起床。
韓錦書哭得眼淚鼻涕糊作一團。她坐在床邊,懶得擦,隻顧著發泄似的瘋狂敲字,把觸屏鍵按得哐哐直響:
【這日子我不過了!我要離婚,明天就離!不對,今天就離!!臭流氓死渣男!我再也不想看到言渡了!!!】
輸入完,重重點擊“發送鍵”。
就在這時,低垂的視線裡映入一雙格外修長的大長腿。膚色冷白冷白,大腿結實,小腿肚線條很性.感的那種。
韓錦書頓了下,吸吸鼻子,腦袋轉到一旁,不看他不理他。
言渡很平靜:“韓錦書,有時候我在想。我怎麼就偏偏栽在你這麼個小傻蛋子手裡。”
韓錦書:……很好。不哄不安慰也就算了,還人身攻擊。
韓錦書從床頭櫃上扯了張紙巾出來,用力擤鼻子,然後把包住鼻涕的紙丟進垃圾桶,說道:“拿我當替身這件事,你自己說怎麼補償我吧。”
韓錦書想象中自己說這句話的語氣,高貴冷豔,咄咄逼人。
但實際上,言渡聽她說這句話的語氣,嬌媚裡夾雜濃濃哭腔,柔柔弱弱,像隻被搶走了小魚乾的小貓。
他拿她沒辦法,須臾,無奈地歎了口氣,伸出手,把眼淚嘩嘩的小姑娘輕柔裹進懷裡。
韓錦書淚蒙蒙的,剛想推開他不許他抱,一張照片便遞到了她眼皮底下。
韓錦書看了眼。
是那張白月光照片的背麵,有他親筆寫下的“Qingshu”字樣。底色略微泛黃,筆跡稍稍斑駁,顯然已很有些年頭。
韓錦書更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動動嘴唇正要說話,又看見,言渡修長的指微微一動,把照片翻了個麵,朝向她。
韓錦書眨了眨眼哭紅的大眼睛。然後,呆若木雞。
這張白月光照片的正麵,竟然是十八歲時穿校服、紮馬尾,花樣年華豔若桃李的……
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