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Chapter 59(1 / 2)

廝磨 弱水千流 19137 字 4個月前

Chapter59

淩城連著下了幾天的雨,連綿不斷。這裡秋季的氣溫本來就低,雨一來,整座城就像泡進了雨水裡,天空從早到晚都陰沉沉的,瞧不見一絲陽光。

吳母前天剛去了趟城東。那兒坐落著一個全淩城最大的菜市場,除了本地的菜販菜農在那兒擺攤外,還混著一些緬甸人和柬埔寨人,在那兒偷偷售賣走私來的印度藥。

早年因為吳曼佳爸爸的病,吳母也買過一回走私來的印度藥。

他們家庭條件艱苦,以前一直靠吳父在建築工地做散工養活一家,吳父病倒後,便失去了唯一的收入來源。

吳母沒錢給吳父做基因檢測,隻是白玉蘭街的其它鄰居見她成日以淚洗麵,給她出主意,讓她試試盲吃靶向藥。還說誰誰誰家的外婆之前得了肺癌,肺右葉上的瘤子長到了4公分大,幾盒靶向藥盲吃下去,老人不僅精神了起來,可以下床走路自己吃飯,去醫院檢查,腫瘤直徑更是直接縮減到了1公分。

吳母聽得心動,又擔心,問鄰居:“……咱們老吳沒做基因檢測,直接吃靶向藥,會不會有什麼副作用啊?”

鄰居回答:“哎喲,老吳都這個樣子了,你還管什麼副作用!再大的副作用又咋的?不就一個死。胰腺上的瘤子可是癌王,他放療化療都沒轍了,橫豎都要見閻王,你還不如壯著膽子賭一賭!”

聽完鄰居的說法,吳母一琢磨,覺得是這麼個理。她活了大半輩子,就膽小了半輩子,當初在蘭江,她聽著那些流言蜚語,不敢站出來為女兒對抗,隻能帶著孩子遠走他鄉,如今總要大膽一回。

下定決心後,吳母便說:“那我明天就上醫院給老吳買藥去!”

“醫院買不到的。”鄰居一擺手,“現在管得可嚴了,沒有基因檢測的報告,甭管是醫院還是藥房,隻要是正規渠道,絕對不會有藥賣你。”

吳母聞言,眉心頓時擰起個結:“醫院藥店都不行,那這藥我上哪兒買去?”

鄰居這才壓低嗓子,告訴吳母:“買走私的印度藥,去城東菜市場買。”

走私藥品是犯罪,買賣違禁藥品也是犯罪。可人被逼到了絕境,誰還顧忌法律和道德。吳母當時想:隻要能讓孩子爸有一線生機,就算真的被抓去坐牢,她也認了。

吳母便咬咬牙,從櫃子裡找出省吃儉用攢下來的積蓄,去到了淩城城東菜市場。

吳父沒做基因檢測,靶向藥有沒有效果,誰也說不準。吳母背著個買菜的布口袋,神色倉皇地走在菜市場裡,想著先買個一盒給吳父試試。

淩城的走私犯個個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一眼就看出吳母是來買藥的。很快便有一個緬甸人過去跟她搭訕,抄著一口蹩腳的淩城方言,問她要不要藥。

吳母說要。

緬甸販子便報了個價,還說,他今天是最後一天在這兒賣藥,明天就要回家鄉,如果吳母藥拿得多,他可以直接低價甩賣。

吳母本來還堅持著隻要一盒。可數分鐘之後,架不住緬甸人的三寸不爛之舌,稀裡糊塗地就把他所有藥都給買了下去。

收到錢後緬甸人數了數,確認數值沒錯,怕她後悔,掉頭就直接竄進了人潮,消失不見。

很可惜,吳母祈求的奇跡並沒有發生。

買來的第二盒藥才剛拆封,沒吃幾顆,吳父人就走了。當時吳母沉浸在丈夫去世的傷痛中,也沒多想剩下的那堆藥,隨手一放,忘在腦後。

直到上次收拾屋子,她才無意間,重新把那些走私藥翻出來。

藥是高價買的,每一盒的價格,頂吳母和吳曼佳母女倆三個月的生活費。

昊母望著那六七盒藥發起愁。

直接扔,意味著錢全都打水漂,她舍不得。可要是不扔,放在家裡也下不出個崽,沒什麼意思。

吳母思來想去,最後決定鋌而走險,也當回藥販子,去城東菜市場把藥轉手賣給其它人。

她前些日子去城東菜市場,為的就是這樁事。

三年時間,這些走私來的靶向藥早就過了保質期。但對普通人來說,過期了的藥,隻要價格合適,他們也完全可以死馬當作活馬醫,拿給患了病的親人一試,沒準兒就能為他們續命。

幾年,幾個月,哪怕幾個星期,都是好的。

吳母在菜市場溜達了兩圈,沒多久便發現了一個穿藍色衣服的老漢。

老漢五十多歲,衣著樸素,長相端正,一看就是就是個老實本分的憨厚人。吳母見他也到處溜達著什麼沒買,便抱著試一試的心態,過去問他是不是買藥。

老漢回答是。

吳母喜出望外,連忙說:“我這兒有藥。不過是過了期的,我給你算最低價,保證你在這兒找不到更便宜的。要不要?”

聽見是過期藥,老漢明顯猶豫了下,接著點點頭,說要。

吳母很謹慎,怕出什麼岔子,這次去菜市場,她隻帶了一盒藥在身上。收下老漢給的定金以後,她把帶在身上的藥遞過去,讓老漢先把藥用上,並與之約定,兩天後在菜市場見麵,交付剩下的所有藥品。

今天就是吳母和買藥老漢約定的日子。

吳曼佳前幾天連著加班,後廚領導看這小姑娘辛苦,想到她平時勤快肯乾從來不偷懶,便特意給她放了半天假,讓她上午十點再去上班。

儘管如此,吳曼佳還是天沒亮就醒了。

這麼多年雷打不動的早起,已經形成了生物鐘。她睜開眼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黑漆漆的天空,打了個哈欠,爬起來,穿鞋去衛生間洗漱。

牙刷杯子乒乒乓乓的響動,傳進了吳母的臥室,吳母循聲走出來,皺眉道:“昨晚你回來的時候,不是說你們領導給你放半天假嗎?你起這麼早乾什麼。”

聽見媽媽的話,吳曼佳舉著牙刷呆了呆,這才後知後覺記起,今天自己不用去單位給所有人煮早飯。

吳曼佳撓撓頭:“我,忘記了。

“平時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難得有個假期還不抓緊了?快,再去睡會兒。”吳母對著女兒叨叨著。打了個哈欠,麵容看上去很是疲憊。

吳曼佳見吳母這副樣子,疑惑地問:“媽媽,你怎麼,也這麼早?我吵醒……吵醒你了?”

吳母說:“不是。你沒吵醒我,我昨兒晚上壓根就沒睡著。”

吳曼佳擔心地皺起眉:“沒睡著……為什麼?你失眠,是不……是身體,哪裡不舒服?”

“還不是怪你陳阿姨?”吳母語氣裡透出幾絲埋怨,“昨天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非要和我聊,一聊聊到兩點多。本來我睡眠就不好,掛了電話就徹底睡不著了。”

陳阿姨是吳母一輩子的姐們兒,兩人是同鄉也是發小,小時候一起在田地裡撒歡,年輕時又一起進廠打工,形影不離,無話不說,親密得可以穿同條褲子。

後來吳母認識吳曼佳爸爸後,跟隨丈夫嫁去蘭江。即使和陳阿姨相隔千裡,她也沒和這個好閨蜜疏遠,三不五時就會打打電話聊聊天。

再後來,吳曼佳出事,他們全家人隱姓埋名來到淩城,和大多數親戚朋友都斷了聯係。吳母唯一還保持著聯絡的朋友,就是老姐妹陳阿姨。

吳曼佳知道陳阿姨和媽媽親近交好,聞言笑了笑,邊用毛巾擦著洗漱台上的水漬,邊隨口問:“陳阿姨……找你聊天,又說什麼啦?”

“還能說什麼?說她那個閨女唄。”吳母歎了口氣,“你陳阿姨也是可憐人,早早和賭鬼丈夫離了婚,一個人辛辛苦苦把閨女拉扯大,結果呢,閨女跟她一點兒不親,平時忙得見不了麵,一見麵就是吵架。”

吳曼佳有點不理解:“陳阿姨的女兒,是大明星,那麼漂……亮有出息。陳阿……阿姨應很驕傲,才對。她們吵什麼?”

“要我說,這主要還是你陳阿姨的問題,思想太老古董。”吳母說,“明星嘛,哪個不是花邊新聞滿天飛,記者拍到你,想寫什麼寫什麼,想怎麼編怎麼編。那姑娘拍過一些露背露大腿的電影,你陳阿姨就特彆信那些新聞寫的,老覺得她閨女賺的錢不乾淨,她閨女不正經。”

吳曼佳似懂非懂:“哦。“

吳母也不管女兒聽不聽得懂,感不感興趣,還在自顧自說:“我瞧她那閨女就挺好。小時候見過幾次,說話細聲細氣,看到我一口一個姨,乖得很。”

吳曼佳笑笑,沒說話,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躺床上鑽進被子,怔怔發呆。吳曼佳的思緒忽而變得天馬行空,一會兒想到前幾天聽陳姐說的八卦,哪個寡婦和小叔子好上了,一會兒想到鄰居放養在院子裡的狸花貓,一會兒想到在電視裡看到的飛機大炮火箭車。

最後,種種畫麵全都變成一張男人的臉。

他有深色的皮膚,深邃的眉眼,和稍顯單薄的唇。不笑時看起來很嚴肅,冷冷的,透著點兒傲。

但是,他笑起來時,會讓她感到溫暖。

吳曼佳想著那名年輕警官的笑容,兩頰不知不覺便略微升溫。她人生中第一次發現,原來歡喜這種情緒,可以如此簡單地得到。

僅僅隻需要想起一個人而已……

吳母不許吳曼佳早起,硬逼著把她趕回被窩,睡回籠覺。可她睡不著,裹著被子心跳砰砰,連續兩三個鐘頭都沉浸在那種奇怪的喜悅裡。

八點不到,她便再次起床。

磨磨蹭蹭磨磨蹭蹭,走到吳母的房間門口。內心掙紮了好一會兒,才張嘴出聲,喊道:“媽。”

吳母正睡在床上閉目養神。聽見聲音,她翻身往門口看,說:“早飯我給你蒸了饅頭,還有昨天晚上剩下的一點西紅柿炒雞蛋。都在鍋裡,餓了就自己去吃。”

吳曼佳繼續說:“我記得……媽媽你好像,有一隻口紅?”

吳母愣了下,完全沒反應過來:“我有什麼?”

“口紅,就是去年你生日,陳阿姨寄過來的那隻。”這句話,吳曼佳奇跡般說得連貫了。她朝吳母露出了一個笑,“我想用一下。”

吳母驚訝極了。她看著門口女兒柔順恬靜的臉,怔愣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連忙點頭:“哦,就在梳妝台抽屜裡。你找找看。”

吳曼佳走進來,拉開梳妝台的抽屜。吳母化妝品寥寥無幾,那隻陳阿姨送的口紅,吳曼佳一眼便看見。

她伸手把口紅拿起來,認真端詳。

純黑色的一隻豎型方圓管,銜接處印著一圈窄窄的銀色裝飾。在口紅的最頂端,刻著“CD”兩個英文字母。

吳曼佳不認識“CD”是個什麼牌子,她也不在意。

她拔掉口紅蓋,旋轉出口紅膏體,看見一抹很妖豔明亮的紅。

吳曼佳上次化妝,還是將近十年以前。那時她和蘭江一中的大部分學生一樣,淳樸而老土,每天的生活除了念書做作業參加考試,便再沒有其它。

和韓錦書成為朋友後,那個大城市轉學來的明豔少女,指著她嘖嘖感歎:“這麼清水出芙蓉的一張臉,素顏都這麼絕了,化個妝不得迷死一大片?來來,我新買了一隻口紅,你試試。”

說完,無視她的驚恐推辭,摁住她,不由分說便拔了口紅蓋子往她嘴上抹……

吳曼佳看著鏡子,抿抿唇,開始塗口紅,塗得認真而仔細。

口紅顏色太亮,她隻抹了很薄一層。

抹完,端詳鏡子裡自己的全貌。

裡麵的女孩,五官比起十八歲時,要更成熟一些。她的臉型配合了整副骨架,長得非常小巧,下巴有點尖,鼻子有點翹,膚色也白白的,但是常年在後廚工作,油汙侵擾,讓她的兩側顴骨長出了一些淡色的小斑。淺淡的唇有了口紅的點綴,像是令她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提上去不少。

如果這張臉可以完全露出來,可能也會很好看。

隻是,她的大半張左臉,隻能永遠躲藏在黑色劉海之下……

正出神的時候,背後傳來吳母的聲音。很訝異地詢問:“你今天怎麼忽然想化妝?”

短短數字,瞬間將吳曼佳的神思拽回現實。她心跳又開始急促,非常心虛地回答:“今天……可以去晚點,就有時間……有時間化了呀。這個我、我先借走。”

說完,怕被媽媽看見自己緋紅的臉,她飛快收起口紅,低著頭轉身出去了。

“古裡古怪的。”

吳母見女兒這模樣,心下狐疑又好笑,更多的卻是欣慰,搖頭笑笑,說:“趕緊吃早飯,吃完我們一起出門。”

吳曼佳不解:“出門?你……去、哪裡?”

吳母隨口說:“去趟菜市場,個把鐘頭就回來了。”

*

不知是因為唇上塗了亮麗的口紅,還是彆的什麼原因。一整天,吳曼佳的心情都很好。

淩城陰沉沉的雨天,和壓在頭頂的烏雲,統統都不能影響。

吳曼佳內心彌漫著小小的雀躍,和絲絲殷切的期待。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期待過下班回家。

傍晚時分,吳曼佳盼了一天的時刻終於到來。

她忙完自己的所有工作後,還專程進休息室重新補了點口紅,對著鏡子窘窘不安地照半天,然後才走到食堂外麵,等待。

耷拉著腦袋踱過來,踱過去,沿著幾米路,來來回回踱了不知多久。吳曼佳眼睛微微一亮。

她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

緊張感再次席卷而來。吳曼佳鼓起腮幫,悄悄吐出一口氣,然後轉身,抬起腦袋看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

向懷遠一雙修長的腿包裹在黑色長褲裡,邁著步子走過來,隨口道:“你今天挺早啊。”

因為我加緊趕工,特意提前半個小時就忙完了所有事呀。

吳曼佳在心裡默默回了句。她朝他靦腆地彎彎唇,注意到他身上穿著的黑色衝鋒衣外套,和同色係的褲子,不由眸光微動。

這還是第一次,她看見她沒穿製服的樣子。休閒,乾淨,凜然郎朗的帥氣。

“向警官,你今天……”吳曼佳兩頰發熱,說得很緩慢,儘量不讓自己口吃:“有點不一樣。”

向懷遠兩手隨意插在褲兜裡,垂眸打量她的臉,然後說:“你也是。”

吳曼佳:“……”

向懷遠盯著她,抬手虛指了下她紅潤飽滿的唇,語氣似笑而非的:“嘴巴有點兒紅啊。”

“……”吳曼佳臉更紅了,微微垂低腦袋,不知道回他什麼。

就在這時,一陣手機鈴聲驀的響起來。

吳曼佳呆了呆,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是她的手機在響。她打開自己背的白色挎包,從裡麵取出一隻手機。

向懷遠餘光掃過,注意到,她手機的屏幕上有裂痕。

顯然已經用了有些年頭。

吳曼佳舉起手機。來電顯示很陌生,她略微思考了一下,掛斷。

向懷遠挑起眉梢:“怎麼不接?”

“我媽說跟我、我說,陌生的,號碼,一般、一般都是騷……擾電話。”吳曼佳認真地回答他。

向懷遠沒再說什麼。兩人一道往停車場方向走。

走到車前,吳曼佳的手機再次響起。還是同樣的來電號碼。

她掛斷。

那邊又打。再掛斷,還是打。

如此往複循環幾次,吳曼佳皺起了眉,捏著手機不知道怎麼辦了。向懷遠看了眼身邊這個有點傻乎乎的小姑娘,把手伸過去,勾了勾指,“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