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燁沒說話,眼睛裡有愧意一閃而過。
她忽而粲然一笑,就著他的手便將藥汁一飲而儘。
“陛下可莫食言。”
李景燁望著她絲毫不見傷心之色的模樣,心中漸漸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答應你的事,朕絕不食言。”他親自拿了巾帕替她將唇邊藥漬擦淨,抱著她躺下,格外溫柔,“睡吧,今夜朕不走。”
麗質柔順地跟著他一同躺下。
宮人們將燈燭一一熄滅,屋門也悄然闔上。
四下的冰塊都在融化前換上了新的,夏日的夜裡,屋中也沁涼舒適。
麗質仰麵靜臥,聽著耳邊傳來男人漸漸深長平穩的呼吸,麵色漸漸冷淡下來。
她睜眼瞪著沉在黑暗中的床頂,口中殘留的苦澀滋味令她了無睡意。
方才李景燁雖未直言,卻也未否認,儼然是默認了,那碗藥,就是會令她難生育的虎狼藥。
這本也與她夢境裡看到的並無二致。
夢裡的女子,入宮三年,恩澤未斷,卻從未懷過身孕,就是因為入宮之前,皇帝親手喂她喝下了這碗藥。
隻是那女子生得天真單純,即便皇帝如此,也從未生出過半點怨懟,尤其後來成了人人稱羨的鐘貴妃,更是全心地依附、仰賴皇帝。
可她不一樣。
她本就不是什麼賢良的女人,如今所做的一切,統統都是為了自己。
她知道,李景燁此舉是為了讓始終不曾鬆口的太後不再反對她入宮為妃。
她也的確不願懷孕,這幾個月裡,每到月事前,都會提心吊膽,直到如期而至,才會暫時放下心來。
她更明白,這個時代的藥,即便出自宮廷,也不會有絕對的效果,頂多讓她這兩年身體底子差些,變得不易受孕,以後仔細調養,仍有可能恢複。
可這並不代表她就會願意用上天賦予女人的生養的權利去換取一個貴妃的位置。
屬於她的權利,不該被彆人隨意剝奪。
她無聲側目,望著身邊熟睡的男人,漸漸覺得這座皇宮裡,像有一張無形的金網,正悄無聲息地不斷收緊,將她束縛在其中,而這個男人和他身後強勢的皇權,就像一道沉重的枷鎖,扣在她的脖頸與手腕上,讓她動彈不得。
她需要一把利刃,替她劈開身上的枷鎖,劃破收緊的金網,助她掙脫這一切。
而這把利刃,她想她已經找到了。
是裴濟。
從先前的夢境裡,她已然知曉他不偏不倚,是非曲直辨得分明,與李家這一對兄弟截然不同。
這一點,從他後來的作為中可見一斑。
那時的他,即便早就對李景燁的許多所作所為頗不讚同,卻仍在危機時刻帶著兩萬羽林衛軍護其左後。
後來,他身為河東節度使,調來了麾下的十萬河東軍。
他明明已有了取代天子與睿王抗衡的實力,卻仍選擇站在李景燁一邊。
誠然麗質不認為他這般維護所謂的正統皇權是對的,可在這個時代,忠君才是天下第一大義。
更難得的是,敵軍營中,麵對萬人唾罵的亡國禍水,他也未曾落井下石,而是親自將她護回扶風。
即便他也對那女子充滿厭惡。
可見他是個心智堅韌,又曲直分明的人,一旦認定一件事,不論如何,都不會動搖。
這樣的人,正是她需要的。
三年後的紛亂中,隻要得他一點惻隱之心,她便能有機會借他的力量逃離這一切。
隻是,他與其他男人不同,便是這一點惻隱之心,也需她費儘心機。
幾番試探,她已敏銳地察覺到,他的心底已隱隱擦起一簇火苗。
可是還不夠。
黑暗裡,她悄悄掐緊指尖。
她始終相信,沒有人是毫無破綻,無法突破的,從望仙觀搬離之前,她還得再做些什麼。
……
已是後半夜,靜舍之中一片沉寂。
裴濟自夢中驚醒,從床榻上猛然坐起,渾身是汗,不住地喘氣。
錦被之下有一片濡濕,提醒著他方才的旖夢。
他今年已過十九,明年便能及冠,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夜裡如此不足為奇。
可從前的夢裡,那些女子都隻是個模糊的意象,無名無姓,連麵容也看不真切,今日,卻變成了望仙觀裡那個禍水!
他記得清楚,夢裡的她站在太液池邊紗簾翻飛的涼亭中,衣衫輕薄,紅唇熾烈,一隻宛若碧玉的纖手懶懶伸出,將斜插在鬢角的一枝帶露海棠取下,一片一片將花瓣扯下。
她將散落的花瓣捧在手心裡,紅唇中輕輕吐氣。
花瓣霎時翻飛著揚起,衝他撲麵而來,帶來一陣幽幽香氣……
炎熱的夏夜,裴濟心頭一片凜冽。
他微微閉目,盤腿而坐,欲默誦幾句道經以平複心緒。
可尚未靜心,腦中便閃過“蓮真”二字,是那女子的道號。
冰清玉潔的兩個字,忽然燒起他一片心火。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