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內侍在何元士的示意下過來將她引出紫宸殿,往紫瀾殿去了。
紫宸殿中,李景燁慢慢後靠,渾身癱軟下來,仰麵望著頭頂的雕梁畫棟,滿是疲憊。
“元士,”良久,他輕聲道,“往紫瀾殿中多送些財物吧。”
何元士恭順應下,立刻轉身督辦,心中卻疑惑不已。
陛下分明十分厭惡鐘四娘,卻不將她驅逐,而是想了個將她留在宮中,封個外命婦的封號的法子來羞辱,眼下又要給她多送財物,也不知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
午後,裴濟處理完兵部堆積的公務,正入宮往延英殿來麵見陛下,恰遇見將紫瀾殿事宜處理妥當後回來的何元士。
何元士一見他,忙笑著過來打招呼,像鬆了口氣似的,道:“小裴將軍可算來了,陛下正精神不大好,見了將軍,興許能寬慰些。”
裴濟本就擔心今日清晨發生的事,隻礙於將麗質送到昭慶門後,便往衙署去了,是以對後來的事一無所知,聞言不動聲色,隻作尋常的關心狀,主動問了聲。
何元士料他昨夜也在婚儀上,直到宵禁都未走,應當與賓客們一同留下了,又知道今早公主派人去鬨了一趟,也不隱瞞,略一思忖,便將橫豎瞞不住的事都一一說了。
裴濟越聽雙眉便蹙得越緊,忍不住開口:“大監是說,貴妃走後,陛下便將鐘四娘留在了宮中,還封了英國夫人?”
這是什麼道理?怎麼他每一回離開回來,都覺陛下的行徑便比從前更匪夷所思,難以揣測了呢?
何元士歎息一聲,連連點頭:“是啊!咱也不敢妄自揣測聖人心意,陛下說什麼,隻敢照做,興許,是貴妃同陛下說了什麼吧。”
不一會兒,二人便進了延英殿。
李景燁正坐在案前怔怔出神,麵頰上浮著一抹極淡的紅潤,聽見腳步聲,才發現裴濟已來了,正躬身行禮。
他坐直身子扯出個笑來,命人搬了榻來,示意其坐下,道:“昨夜才熬了一夜,你今日一早便又來了,怎也不留在府中多休息一日?免得讓姑母擔心。”
裴濟壓下心底紛亂的思緒,麵上仍是一貫的沉穩冷然,拱手道:“份內之職,臣一刻不敢耽誤。況且,昨夜陛下也去了婚儀,今日仍照常朝會,臣已缺了朝會,自不敢再懈怠。”
李景燁笑了笑,沒再說話。
裴濟照例將此番往蒲州的事宜一一道出,與先前所呈上的奏折並無二致,唯有最後,提了提陳應紹私下與那位來路不明的人會麵之事情。
“陛下,此事雖小,然臣以為不可掉以輕心。鑄鐵牛一事幾乎牽涉全國鐵礦,若有人從中牟利,其損失定然不容小覷。”
他一番講述兼陳詞,說得十分誠懇,可李景燁卻坐在座上出神,也不知是否將他的話聽進去,隻淡淡點頭,吩咐道:“此事便交給你全權處理吧,朕一向最信任你。”
這樣的態度令裴濟不由蹙眉,正要開口再解釋一番,卻見他忽將案上堆疊的奏疏往前一推,整個人向後靠去,輕聲問:“子晦,你覺得朕先前做的事,是否都錯了?”
裴濟端坐在榻上的身軀忽而一滯,隨即不動聲色地抬頭,打量一眼皇帝的神情。
雖未說到底是哪些事,可他有直覺,陛下一定是在暗示與麗質有關的事。
他悄悄咬了咬牙關,垂下頭去,斟酌詞句,道:“臣不知陛下所說何事,然臣幼時,曾聽陛下說過‘亡羊補牢,未為晚也’的故事,若陛下當真以為自己錯了,即刻修補,也是無妨的。為君者如此,臣等隻會以為我主英明,堪千古稱頌。”
這既是安慰,也是某種暗示。
戰國時,楚襄王荒淫怠政,將忠直進諫的臣子莊辛逐出楚國。後逢強秦來犯,逼近都城郢,楚王後悔不迭,忙又命人將莊辛迎回國來。
莊辛心中甚慰,為鼓勵楚王勵精圖治,重振旗鼓,遂道:“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則補牢,未為遲也。”
裴濟幾乎就要說,若陛下幡然悔悟,此時願放貴妃離開,哪怕是遣入宮外的觀中去清修,也比眼下好。
待日後風波過去,再將她放歸民間,也並非不可能。
李景燁也像是想起自己年少時,與尚不過六歲的裴濟說起太傅新教的《戰國策》時的情形。
那時,六歲的裴三郎體弱多病,每隔一段時日便要請禦醫來診治,捧著藥罐子許久,可聽了這個故事,卻一本正經地望著已十三歲的表兄,鄭重其事道:“父親與母親教導三郎,要做忠直之人。將來不論太子如何,三郎都願做太子的莊辛。”
小小年紀對他說過的那句話,讓他一直記到現在。
他心中動容,眼神微微閃動,一如當年。
可是楚襄王啊——襄王有意,神女無心的襄王,最終還是沒能扭轉楚國亡國的命運。
這樣的人,怎會與他一樣?
“罷了,”他默默閉上雙眸,擺手道,“朕大約是累了。不過隨口一說,你不必放在心上,若沒什麼事,你就先回去吧。”
裴濟望著他的反應,眼中失望一閃而過。
他拱手行禮,道了聲“陛下多保重”,便不再逗留,往殿外去了。
趁著天色不晚,他還需先往尚書省去麵見父親與杜相公,將蒲州的情況說清,隨後便要趕往幾處城門查看防務,宵禁前,他得回宮裡來。
該留在宮中當值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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