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 78 章(1 / 2)

殿試之時, 木白換上了沙紅為他縫製的羅羅族服飾,和同樣穿著民族服裝的阿土一起步入奉天殿前的丹墀內。

所有參加殿試舉人都要在這裡聆聽洪武帝所頒布的考題,然後他們會在提前放在場地上的試桌邊站立, 等滿朝文武鳴鞭退朝後開始整個的答題過程。

所以, 在答題之前, 這些穿著自己衣服的考生還要在滿朝文武麵前被參觀一次才能坐下答卷, 當然, 坐姿還得是最標準的跪坐,畢竟誰敢在皇帝麵前翹腿坐哦。

其實如果坐不動的話可以稍稍改變一下姿勢, 或者舉手表示自己要去上廁所,借著走路的機會鬆鬆筋骨。雖然會在路上浪費不少時間, 殿試的時間比較充裕, 隻有一道幾百字的策論題,考試時間卻能有三個小時, 足夠考生慢慢揮霍。

除了可以上廁所外還有茶點和糕點送上,用各種手段確保考生能以最好的狀況答題。當然這個時候誰真的吃東西喝水就是傻瓜。東西吃進去還要出來呢, 誰願意在關鍵時候給皇帝留下一個自己尿頻尿急的印象,還要不要麵子啦!

但木白倒是無所謂這個,他畢竟是小孩子, 而且他已經算過了,算上上朝前的等候時間到結束, 考生們要在這兒差不多耽誤五個小時,不管怎麼算這時候肯定要上一次廁所,所以隻要掌握好自己的身體節奏就完全沒關係啦。

而且他們吃的糕點可是正經禦膳房所出,說不定一輩子也就能這麼吃一次,以後就算幸運得得了皇帝賞賜,估計也得戰戰兢兢, 嗯,好吃!就是有些乾。

木白舉起茶杯啜飲一口,茶水入口清潤,但是味道……有些熟悉啊。

他疑惑得看了眼杯中茶水,微微歪了歪腦袋,這茶水的味道怎麼有些像他在雲南喝過的普茶?

錯覺吧,他也不太喝茶,或許茶葉都是這個味道。不過這個發現讓木白整個人心情都飛揚了些,在答題時候更是感覺精神百倍。

洪武帝出卷的題目出乎意料之外的並沒有那麼大的攻擊性,反而還不如會試時候的題目殺氣騰騰,但是也挺難答的。

他的題目比較拗口,簡單說就是要不要遵從祖先的話,祖宗之製是改還是不改。

在答題之前我們必須要結合時政,並且分析一下閱卷老師到底想看到哪個答案。

已知,洪武帝的口號是複漢唐榮光以及周禮。

已知,洪武帝在登基後第二年就寫了一本書叫《祖訓錄》這本書他斷斷續續寫了四年,在洪武九年又拿出來校訂。

雖然書冊上寫了什麼隻有朱家人知道,但看書名就知道這是一本什麼性質的書了,妥妥的老祖宗告誡後人的警示書。

已知,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洪武帝自己就是老朱家祖先的開頭。

那麼請問洪武帝想要聽到什麼樣子的答案?不用說也知道,肯定是後代子子孫孫謹遵老祖宗指示,官員臣子也能夠熟知老祖宗的話並且對皇帝加以規勸。

如此,順利的話過個幾百年之後老朱家的江山依然會像現在一樣穩固,就算洪武帝去世了,他的每個後代也都是“洪武帝”。

但這可能嗎?

時代的變化有如車輪滾滾向前,世間萬物都是活動的是變化的,哪怕是再英明的皇帝能算到未來十年二十年已經是頂天了,能算到閉眼後百年千年的根本不可能存在。

周王室敢想象未來天下之主是完全沒有周王室血統的嗎?春秋戰國那些君主能夠算到有朝一日一統天下的是他們看不起的西狄秦人嗎?秦始皇又能知曉他所有的籌謀都會因為一個宦官的私欲付諸東流嗎?

唐宗宋祖何等英明,一個被兒媳婦奪取了泰半江山,差點就沒了李家天下;一個為了贖回燕雲十八州所存下的金庫變成了弟弟的私庫,自此宋朝國祚三百一十九年沒有一日得過安穩。

就連那縱橫大半個世界的成吉思汗閉目前恐怕也想象不到自己的後人自己龐大的帝國會被一個放牛出生,沒有一日上過學堂,沒有接受過任何官方教育的放牛娃打到七零八落潰走草原吧?

他們尚且如此,如今剛剛起步的洪武帝又靠什麼算出未來的命運?

一國政府,一國最重要的“頭腦”難道要囿於祖訓二字,一次次得對著飛速滾動的時代變遷望而興歎?這不是對後代的規勸,這是在所有的後代子孫脖子上拴上了狗繩。

若是遇到聰明的後代還能想法子掙脫開狗繩在區域裡跳舞,但如果遇到平庸一些卻想要改革的,卻隻會被後代的臣子拿著狗繩把人套回去。

啊,想想那場麵就有夠讓人生氣的。

木白研墨的手不停,不知不覺已經蓄好了一小缸墨汁。

他發現方才吃下去的點心一點用都沒有,他完全寫不出違心的話。隻能說被甜甜的糕點撫慰過後的內臟成功說服他稍微寫得委婉一丟丟。

嗯,也就是不把狗繩寫出來的那種一丟丟。

決定了。

木白取筆展卷,開頭一句就□□味十足。

“明者因時而變,知者隨世而製,世間萬物之變換無人可料,祖宗為彼時之先知,於當今則為後知……”

木白洋洋灑灑寫了三百餘字,可謂一氣嗬成,總結起來就一句話:祖宗的話有道理的聽,沒道理的盲目聽就是愚孝,作為一個好祖宗,看到愚孝的小孫孫就應該毫不猶豫揮起拐杖一頓胖揍,千萬彆給他留麵子。

不過,木白很有求生欲得加上了一句,先人的經驗是很寶貴的,尤其在人文上頭。

畢竟千百年來時間萬物都在變隻有人是沒有變的,所以這方麵還是可以聽的,但是其餘方麵與其言傳不如身教。

言下之意是:與其留下一個長篇大論絮絮叨叨的祖訓,不如把兒子孫子教教好啊喂!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縱然你天縱奇才定下了再完善的規定,隻要後代不是太傻,總能一點點改掉的,想要用前人的規矩約束後來人,隻要不是令其發自內心得想要遵守都是不可能的,除非後代是傻子。

當然,木白是不可能寫得那麼明白的,他對自己脖子上的小腦袋瓜還是非常滿意的。

就是這麼一寫,估計好成績是沒啥可能了,也就是他年紀小,估計還能被說一句年輕人心高氣傲需要打磨,如果放在成年人身上九成九要被打回老家了。

這大概也是年輕所帶來的好處……吧?

殿試考完去國子監領衣服的路上木白還有些小沮喪,他的情緒低落到周圍人都有些看不懂的程度。

照例來說這考題算不上難啊,怎麼喪成這個樣子木白露出了一抹苦笑,悄聲將自己寫的策論背了一遍,引來一片沉默和摸頭安慰。

小孩子年紀小,可真敢寫啊……

不過……

“我倒是與小白師弟心有靈犀。”

阿土道:“雖然我們家能追索到的祖先也是近幾代,我也不知道我們家祖訓是什麼,但是我覺得如果我有祖訓的話,祖訓什麼的當真沒有後代能好好活下去更重要。如果其中有有悖於現在情況的內容,我肯定做不到完全遵守的。”

見眾人看過來,他便舉了個例子:“如果我的祖訓要我們不能和漢人接觸,不能和漢人做生意,你們說我要不要遵守?

眾人頓時啞然,阿土接著道:“我們麗江還好,其實很多雲南人都被你們漢人騙過,如果哪個人一氣之下在祖訓裡麵寫看到漢人就要揍一頓,你說大家要不要遵守?”

“倒也不必如此……”一學生汗顏道:“祖訓一般也不會寫得那麼仔細吧,我家的祖訓就是【慎思篤行】,都是比較簡單的。”

“不,也說不好……”另一個學生拍了拍他,指了指國子監內高聳的孔子像:“據說孔家的祖訓就很長。”

“但也不會有人把彆和誰誰做生意寫到祖訓裡啊!”

“可是我們那曾經真的有不允許和外族聯姻的祖訓呢。”阿土插嘴:“雖然是彆的部落,那個部落現在生下來的都是傻子,現在已經自己滅亡了。”

眾人:“……”

好吧,隻能說雙方家學淵源不同帶來的思維迥異。考生們紛紛安慰了下兩個異鄉人,順便小聲科普:“一般的家族祖訓都是一家精神,比如經商起家的都會勸導後代做生意厚道,耕讀起家的會勸說後代不要忘本之類的,你們說的那種太極端了。”

“但陛下不是寫了《祖訓錄》?”木白抬起頭揮開了一個又一個想要趁機摸他腦袋的大手擺事實講道理:“都能把組訓寫成書了,你們確定那裡頭就幾句話而不是一個行為規範?”

……你小子不是剛來京城嗎?這麼生僻的消息是怎麼知道的?

還有,行為規範又是個什麼名詞?雲南方言嗎?

最後,無理取鬨的學長們紛紛用“皇家的祖訓那叫祖訓嗎?”“不要把我們正常人的思維拉到洪武帝一個水平線啊!”將木小白駁斥回去。

木白:好吧,你們開心就好。

同吃同住幾個月之後感情特彆好的香杉學子們(外人語)在旁的同學異樣的眼神中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大家紛紛安慰了下解題方向錯誤的兩個雲南人,然後一起捧著新衣服回到了香杉書舍。

殿試之後的放榜不像會試有個定死的日期,上一屆殿試參考人數少,加上又在迫不及待的洪武帝重壓之下隔天就能放榜,但這次的考生足有四百餘人,就算閱卷官們長了四個眼睛也不可能在一天內讀完所有考卷。

不過話雖這麼說,考生們也做好了隔天就被拎過去傳臚大典的準備,紛紛燒水洗澡沐浴焚香,力圖讓自己以最容光煥發的一麵開啟自己的從政生涯。

他們在這兒輕鬆愜意,卻不知皇宮內卻燃起了大火。

按照規定,殿試雖然說主考官是皇帝,但皇帝的文學素養……咳咳,可能還沒有學生高,所以總的來說參與評定的還是諸多輔助考官。

當然,在殿試上他們不能叫考官,而叫讀卷官,讀卷官會定下二甲、三甲的榜單,然後選出能夠進入一甲的人才,將他們的試卷讀給皇帝聽,由皇帝來定下一甲的排名。

如此總體來說可以保證相對公平。

但就在本屆讀卷官讀完所有一甲試卷後,卻發現洪武帝興致不算太高,他一直蹙眉凝思,長久未下決定。

在朝臣心中有一條共識:不說話的洪武帝比說話的洪武帝要可怕多了,就像是一頭斑斕巨虎,它嗷嗚叫喚時你尚能聽出它的心情,但它闔目趴臥時,你卻無法分辨其究竟是吃飽了打盹,還是準備填飽肚子。

幾個出身翰林的讀卷官都有些忐忑和不解,從他們的角度而言,此次參考的學生雖然人數眾多,因為名額放的寬,質量也頗有些參差,但總體來說一甲的對策大多均是質量上佳,雖還欠幾分火候,但也不能拿應試作文和尋常靈感所致精雕細琢的作品做比較不是。

為什麼洪武帝還是一幅不甚滿意的樣子。

“沒人……有反對的想法嗎?”朱元璋用手指敲了敲桌案,忽然說了這句話,他抬眼看著眾人,眸光如電:“全都是覺得該遵祖訓?”

是的,一甲送上來所有的考卷無一不是使用各種典故和範例證明遵祖的重要性。沒有一個人有相反意見。

讀卷官看著洪武帝不辨喜怒的麵色有些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片刻後才囁嚅著說道:“三甲……中有些反對意見,不過那些考生的答卷都有幾分火候不足……”

這話就有些半真半假了,能走到這一步的考生都是能擺上桌的成菜了,哪裡存在什麼火候問題,不過是讀卷官們覺得不能讓洪武帝看到這些而已。

洪武帝也沒打算計較這點語言上的藝術,他手向前一伸,道:“都拿來。”

讀卷官苦著臉回去拿考卷了,朱元璋看著人的背影輕哼一聲,對在他背後站著的朱標說:“朕敢確信,咱大孫子的考卷絕對是在那些反對的聲音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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