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後世人的印象中, 三國故事完全是被《三國演義》所帶火的,要不然那短短六十年的故事在華夏五千年的長河中不過是滄海一粟,哪裡就值得被稱頌至今。
也因此, 羅老先生因其“同人帶火原作”的巨大成就在後世被戲稱為我圈祖師爺。
但事實上在大明, 並非是羅老先生帶火三國,而是三國故事帶火了羅老先生。
巴蜀之地文人薈萃,而出自巴蜀的文人自然會為了老家的名人打CALL, 加上唐宋之時常有文人避戰入川,並在此地得到當地濃厚的三國文化熏陶,而他們離開的時候自也帶上了這些故事。
於是誕生於蜀地的劉漢故事以及背後的劉關張、諸葛亮等故事及其傳說便伴隨著在這裡避亂過的李杜, 以及生長於此地的三蘇走到了主流上。
有這幾位的帶動, 加上三國的故事的確能打,又有宋時政府避戰思想以及元時無形的精神壓迫,種種因素便導致縱橫睥睨, 文治武功、陰謀陽謀、名字好記國家數量少的三國走入了每個人的世界中。
咳咳,國家少這點也很重要, 要不然論陰謀陽謀和曆史精彩度,五代十國比之也絲毫不輸, 但將這段時間的幾個國家背一遍, 大部分人就會擺擺手表示沒興趣了。
不過雖然三國在民間極為有名, 隨便抓個人都能說一兩個典故, 但因為民間訊息獲取不易, 所以大部分民眾雖知三國, 卻不知前因與後果, 有的人甚至連三個國家為什麼會打起來都不知道,多半都是東一耳朵西一二多,知道個大概罷了。
因此當羅貫中寫出前後連貫, 劇情完整豐滿的《三國》時,可想而知其熱度和受歡迎程度。
但叫好和叫座是兩碼事。
儘管木白的書局使用了最新的刻印方法以降低成本開銷,但一套三國足有六十餘萬字,要買齊一套那得是土豪中的土豪才舍得。
就連在大明的神經中樞應天府裡,大部分的書客都是擇一二本采購,要看前言後續得去好友那兒租閱,更彆提經濟實力略差的外地了。
這年頭舍得花錢買話本的到底是少數,而這其中肯花錢買這巨著的更是少數,某種意義上來說,此前那些拒絕羅老先生的書商對這個市場並未估算錯誤。
因為乾煸的荷包和識字能力約束的關係,大部分群眾還是選擇花上一盞茶的費用去茶樓裡蹭個說書先生。
一邊聽人說故事,一邊和同好聊聊劇情,可不比在家裡一個人看書有趣的多。
但市場就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當大家都養成了去茶館聽故事的習慣後,對實體書的需求又增長了起來。
想要看書,但嫌太貴。
想聽故事,但是去不了茶館。
有沒有既可以看話本,又沒有那麼貴的辦法呢?
有市場就會有需求,一樣東西很快就響應著民眾的需求出現了,那就是如今放在福建布政使司桌案上幾冊書籍,名曰——《三國誌通俗演義·精簡本》。
是的,當木白因盜版深入研究福建本地的市場後,他哭笑不得得發現雖然當地的書商很認可三國的吸睛能力,一整套三國原書昂貴到書商也不舍得購入。
但又想要吃蛋糕、又不舍得花錢買,又不好意思蹭試吃的福建書商們就做了一件創新力十足的事情。
他們跑了N家店去蹭試吃。
簡單的說,就是這些盜版商們將原著中較為經典也比較重要段落節選出來重現編纂,原著中的許多副線、配角、小型戰役都被刪去,留下的則多是膾炙人口的段落和重大事件,當然,還有民眾最愛的英雄美人環節。
如此雖然會損失些許邏輯鏈,但於劇情大體不差,這樣的一套精簡本雖然體量依然不小,比起原著上卻要好太多了。
靠著自己的小腦瓜,福建盜版商竟是真的在書籍的精彩度和銷量上取得雙贏。
而且最微妙的是這位編纂者功力相當不錯,在“摘抄”的過程中還進行了添補刪減,三言兩語的串聯詞便如同絲線一般將這些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段落串在了一起,單論質量來看,已是相當優秀。
雖然此舉是踩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卻也看得出其文學功底。
津津有味將書看完的木白隻能感歎一聲:卿本佳人,奈何為賊。有這等本事,自己寫書不好嗎?為什麼非要去為虎作倀呢?
但感歎歸感歎,告狀還是要告的。
作為一個被侵犯了權力的苦主,木白理直氣壯得站在了衙門內,在書商們驚恐的眼神中將自己的狀紙又給讀了一遍。
隻知道自己被告了,情況很嚴肅,什麼都來不及準備就被人緝拿至此的書商們膝蓋一軟,差點要跪了。
他們,他們真的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書商,最多就是出了個盜版書,怎麼就到了欺君之罪的程度呢?
木白默默移開了自己的視線,這個……隻能說自己的關係網比較強大吧。
有錢有閒有關係的木白在做活字模板的時候小小做了個弊,為了省下尋找大師寫模子的錢,他直接請了他幾個叔叔幫忙寫模板。
洪武帝年輕時非常注重皇子們的教育,不光是資源有傾斜的太子朱標,排行前幾名的皇子們大多都受到了極佳的教育。
譬如這些皇子們的文學教師是宋濂,書法教授是元末明初大書法家杜環,武學啟蒙是徐達、常玉春,就連繪畫、音律一流都是當世大家,總之,洪武帝組出的子嗣教育班底隨便拿到哪個朝代都能讓人流下嫉妒的眼淚。
在虎爸的“激勵”下,排行靠前的皇子們個個文韜武略都挺拿的出手的,有幾個的皇子穿著筆名拿出去的筆跡字畫在文壇上還小有名氣。
木白的叔叔們在這些年沒少拿侄子的好處,最重要的是,他們的兒子大多都在木小白牌托兒所內,所以在侄子請求幫忙時,叔叔們自然大手一揮表示沒問題。
叔叔們都如此,爺爺自然更不會拒絕。
有能乾的兒子和孫子分擔了大部分工作,因此頗為空閒的洪武帝溜達的時候聽到了家庭內的小八卦,於是大手一揮,主動幫著孫子寫了好幾篇題跋。
咳咳,其實洪武帝自己也是三國的書粉來著,借著自己的特殊身份,他老人家可沒少做假公濟私的事情。
福建的盜版書商分為了兩類,一個是覺得原書的模板不錯,直接讓工匠將原字作為模板鐫刻的偷懶派,還有一派是覺得提拔的字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咳,洪武帝起步晚,加上自有一股王霸之氣,不符合學院派的愛好)於是另外找了大師書寫。
於是事情便大條了。
皇太孫讀的是狀紙嗎?不,那是他們乃至於他們家的生死簿啊!殺人不過頭點地,皇太孫將人拉到了衙門接受審判,那簡直是殺人又誅心啊!
“兒啊,”一個中年人攥住了身側青年的一隻手,麵上滿是沉痛和後悔:“爹當初若是聽你勸說,不去動這本書就好了,都是爹耽誤了你啊!”
麵色沉重的青年微微一愣,他伸手搭住父親的手,輕輕搖了搖頭,道:“父親,書是我自己編的,這是我的決定,更何況你我父子,何必說這些。”
“可是,可是,你說這是弄得。”老人頓了頓,終是忍不住老淚縱痕,他抹了抹淚痕:“就這一套書,咱爺倆就得去地下了,就這一冊書,爹對不起你啊!”
是啊,就這一冊書……
青年垂下眼眸,某種思緒紛亂複雜,最終還是落下了感歎。
站在一旁的木白絕對想不到,他之前還感歎的“佳人”其實就站在這兒,這位佳人名為荀匡,往前數可以追溯到三國曹魏的著名輔臣荀令君一脈。
他的父親也為家中有這樣一位先人而深感驕傲,但在如今關於三國的茶社話本之中,如芝如蘭的荀令君極少出場,老人家對此深感不忿。
也因此,在得知應天府出售的三國一書中對曹魏描寫頗細後,老爺子便千裡迢迢特地跑去應天府采買了一套正版三國,並且翻了又翻,還興致勃勃得將荀令君所有出場做了標記。
但書籍昂貴,加上自家的書籍屢被盜印,生意大減,書社的資金鏈出現了困難。
眼看著傳承數代的書社就要毀在自己手上,老爺子痛苦掙紮了許久後,最終還是破了自己年輕時候立下的“荀家書社絕不盜印”的誓言,顫抖著將手伸向了自己最愛的書籍。
荀匡原本不肯,他也極為喜愛三國,盜版便是侵害了他所愛書冊的作者,而且從這冊數的排版印刷中,荀匡敏感得意識到這冊數背後的東家勢力必然不凡——普通的商戶買上這麼一冊書便有了經濟危機,更何況是要印刷編纂這麼一套的人。
但在最後,荀匡看著一夜白頭的父親,以及每況愈下的書社生意還是拿起了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