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走得近了,昏昏的天光中,高高矗立的門樓下,有個身影孑然站在那裡。晚霞照亮了他的半邊輪廓,風姿綽約,郎豔獨絕。她訝然低呼:“是太子爺麼?”
葉近春眯起眼細看,忙道是,“主子爺上宮門外頭接您來了。”
太子不像一般的皇子,他是帝國的儲君,和帝王一樣,屬於這座皇城。雖然京城之中可以隨意活動,但出兵打仗什麼的,隻要禦駕沒有親征,他就不能有單獨領兵殺敵的機會。所以太子是個文質的太子,空有好身手,也隻能和這宮城捆綁在一起。唯有太陽下山的時候,可以放下永遠處理不完的政務,忙裡偷閒,等他心愛的人回轉。
官轎在筒子河那邊就停下了,他邁上前兩步,看著裡頭人打簾出來。走得很著急的樣子,到最後幾乎跑起來。他揚聲說:“慢點兒。”她壓根不聽,終於跑到麵前了,氣喘籲籲仰起笑臉,“主子,您等臣下職麼?”
他嗯了聲,“不是說好了申時回來的嗎,怎麼弄到這會兒?”
她說衙門裡事兒多,“我今兒還給手下千戶發利市了呢,我打聽過,南大人從來沒發過。雖說那些千戶不差這點子,可我給了是我的心意,您說對麼?”
太子說:“是這個理兒,人家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的……”結果她把眼兒瞧他,太子的話噎在嗓子眼兒裡,細想想,人家給他乾了十年女官,他好像從來就沒給她發過利市。
他攤開了兩臂,“要不你瞧瞧,我身上有什麼你喜歡的,隻管拿去。”
她訕笑了下,“我不是那個意思,哪兒能要主子的東西呢。我乾一份活兒,有一份俸祿的,主子從來沒有克扣我。”
話不是這麼說,千戶們抄家還有外來收入呢,他們不也拿朝廷的俸祿嗎。太子想了想,“我把自己賞你吧,你想對我怎麼樣都行。”
聽聽,摳門兒的人一般都是這麼敷衍人的,星河失笑,“我要您一個大活人沒用,不能吃也不能騎,還得在那兒供著,多麻煩。”
誰知太子瞬間打了雞血,快過玄德門了,一把拽住她的手,言之鑿鑿道:“睜大你的牛眼瞧我,瞧著我!”星河被迫看向他,他忽然又羞赧起來,“你想吃還是想騎,都隨你。”
夜風很涼,吹起了星河滿身的雞皮疙瘩,她說:“主子您怎麼了?該不是魘著了吧?這大過年的,我上哪兒給您找跳大神的去?”
太子失望地看著她,發現兩個人的思維從來不在一根線上。眼前這人,該不是個石女吧!為什麼她麵對這麼秀色可餐的男人,能一直無動於衷?她就沒有需要嗎?沒有半點春情湧動,亟需疏解的時候?這麼個大活人戳在她麵前,明明能吃也能騎,她偏覺得沒用,到底是她說瞎話,還是真瞎?
他有些幽怨,“宿星河,你就從來沒把我當男人。”
星河忽然發現胸前的衣襟上停了一隻很小的草蛉,青色的翅膀,那麼羸弱。奇怪這節令竟然有這個,她說“您快看”,完全沒把他的抱怨聽進去。
太子被她吸引了目光,定定盯住她的胸。指尖的小蟲早就忽略了,隻看見團花補子被頂起來老高,緞麵繃緊後,經緯顯得明晃晃的,個頭愈發增大了一倍。
他咽了口唾沫,“這個……真是奇景啊。”
星河沒聽明白他的意思,隻管自己嘀咕著:“就是呢,天兒還這麼冷,怎麼活下來的?”說著撅起嘴一吹,把那草蛉從衣襟上吹走了。
太子悻然摸了摸鼻子,眼睛還忍不住往那兒溜,她發現了,交叉起兩臂抱住了胸,“您看什麼?”
他不大好意思了,“我就看看還有蟲子沒有。”
她嗤地一聲,明顯滿含嘲諷。
被她打了一回岔,差點回不到原位上來,利市的事兒說了一半就沒了。他琢磨了下,擼下自己的手串給她戴上。男人的手串佛珠偏大,沒有女人的秀致,但他的東西都是極品,送人絕不磕磣。可惜的是她手腕子太細了,戴上去跟借來的似的,她還直甩手,好幾回差點兒甩脫了,嘴裡叫著:“我不能要您的東西。”可太子心想,將來自己連人都是她得,這點身外之物,我的就是你的。
他強行給按住了,“你再折騰!”不大好的聲氣兒恫嚇她,“甩掉了就打屁股,你試試。”
星河隻得老實了,可她還是覺得這樣不好,手串擱在她這兒,戴又戴不了,實在沒什麼用處。
她期期艾艾說:“您拿回去吧,我要了也沒法戴。”
“戴不了得空可以盤上一盤,讓它包漿。好好養著,過程子我要查驗的。”見她彆彆扭扭手都沒處放了,他鄙夷地把她的手攥緊,這樣就不怕掉下來了。
年三十兒,和喜歡的姑娘在長街上走一走,這種心境真是透著舒坦。他們手牽著手,太子的想象裡充滿了溫情,可再星河看來像大人怕孩子丟了,拽得有點蠻橫的滋味兒。
城裡有人家開始放煙花兒了,錯落的美麗在即將擦黑的天幕上綻放,瞬間消失不見。太子扭頭看她,“星河,你這會兒覺得高興嗎?”
星河說高興,“明天終於能睡個囫圇覺了,不用上值,嘿!”
太子的熱情再次被澆滅,不明白世上為什麼有這樣不解風情的女人。以前看戲、看話本子,都是妾有意郎無情,為什麼到了他們這兒就換了個個兒?她做女人,還沒有她做官來得精通,看來二十幾年的女人是白當了。
他沉沉歎了口氣,“煙花易散,琉璃易碎啊。現在這麼好的時光不珍惜,將來且有你後悔的。”
她轉過頭看他,暮色下他的眼睛深邃,隻覺裡頭湧動著某種不可名說的憂愁,沒來由叫她心頭一緊。
“主子……”她惶惶叫了他一聲,他低頭瞧她,她又怯懦了,“今兒夜裡的天地人大宴,時候快到了吧?”
帝王家年三十夜裡的家宴,父子不同席是規矩。殿裡擺好了一桌席麵,先是皇太後落座,帝後侍宴,然後把席撤了重上,帝後落座,太子侍宴。至於他自己,最後的一桌席,怎麼吃都無所謂。他握緊了她的手,“我上安仁殿走個過場,回來咱們重吃一回好嗎?你擺個小桌,就咱們倆。”
星河說好,“您想吃什麼?蒸羊羔好麼?”
他對吃倒沒太多講究,要緊的是同席的人。
在北宮門上等了太久,蹉跎了時間,回到麗正殿換朝服朝冠,換得極其匆忙。等收拾停當了,又著急奔出去,她在丹墀上看著,那四開叉的袍裾因跑動起來高高飛揚,轉出麗正門就不見了。
茵陳歡實上前來,抱著她的胳膊說:“今兒年三十,這是我在宮裡過的頭一個年,星河姐咱們搭夥兒好嗎?”
星河笑著說:“今兒大夥一起過,偏殿裡設了筵席,可以喝兩杯。”
茵陳有些忸怩,“我想和姐姐單過來著。”
星河頗為難,“主子說讓備酒菜,大宴上吃不痛快,回來要開小灶的,我得陪著。”
茵陳鼓起腮幫子,不大高興的樣子,星河看了也無奈,“明兒好麼?明兒咱們一道吃午飯,叫他們送進值房裡來。”這麼著,她臉上才重新有了笑模樣。
有時候茵陳粘人,實在像她母親說的那樣,粘得十分厲害。當初得虧了太子沒幸她,她對他一直不大待見。倘或是好上了,就憑她得這股糖瓜似的黏糊勁兒,太子大概就完了。
星河指派人在殿前擺小桌,紫檀木的小小的月牙桌,可以拆分的,對拚起來就是個整桌。放在能看得見天的地方,這麼著就算沒有月亮,等萬家放炮仗、放煙花的時候,他們坐著就能瞧見了。
膳房的太監先上涼菜,來來往往忙碌著,她站在一旁,想起手腕子上的蜜蠟,心裡有種說不清的彷徨。把手串摘下來,一顆一顆珠子慢慢撫摩,那手串他戴了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從來不離身,作養得溫潤細膩。她就這麼捏在手裡,心境漸漸平和,也不知是不是那蜜蠟的功效,沒過多久,周身前所未有地熨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