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臉上露出幾分靦腆來,“盈袖還沒許人家,我那頭……也沒進人口。”
星河訝然,然後那驚訝就化作了含蓄的微笑,“哦,沒有……挺好。”衙門裡遇到的那些不快成了飛煙,連這透肌刻骨的冬雪都可愛起來。
那句“挺好”,可能對樓越亭也有彆樣的意義,他支吾了下,“職上實在太忙了,這些年軍中也去過,邊關也守過,前兩年才調回京畿來。這個年紀,正是乾一番事業的時候,個人的那些小事兒暫且不急,等機緣到了,該來的總會來的。”
倒也是的,婚姻於他們這些人來說,並不是必須。她哥哥就是三十才成的家,今年得了個兒子,在爹娘跟前也有了交代。兩個人絮絮家常,對護軍忽然出現推波助瀾一事絕口不提。當時徐行之受命,私下同宿星海碰了麵,官場上嘛,這種小來小往算個什麼,不過一點頭的功夫罷了。於是巡夜的護軍“恰巧”到了那裡,“恰巧”和控戎司的人打了個擂台,就算傳來重新過堂,還是老三句,問不出什麼新花樣。
樓越亭擔心的是暇齡公主府的案子,“海哥讓我給你帶個話,皇族中事,必要十二萬分的小心,稍有閃失便關乎性命。”
她點頭說知道,“你讓哥哥放心,我自有主張。”
樓越亭又猶豫了下,複看她一眼道:“年前都忙衙門裡的事麼?我明兒休沐,倘或你要去公主府辦案,我陪你一道去。”
星河聽了笑起來,“做什麼要陪我去?公主府我認得。”
兜鍪下的臉隱約有些發紅,他說:“那位公主怕是不好對付,萬一她難為你,多個人也多個幫手。”
然而公主刁難起來,可是任誰的麵子都不賣的。
她低下頭,長長籲了口氣,心裡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打小兒她捅了簍子,他都會幫著周全,這十年間失去聯係,她不得不練成錚錚鐵骨一身擔當。自覺再也不需要誰來照應她了,但利害顯見下他沒有趨吉避凶,還是令她有涕淚滿襟的感動。
星河微欠了欠身,“回娘娘話,臣今年二十二了。”
昭儀長長哦了聲,“二十二……年歲是不小啦。”
像外頭的女孩子,一般十六七歲就要談婚論嫁,二十二還沒出門的,多半是砸在手裡了。但宮中不一樣,這地方女官的年紀大多會被忽略,通常入宮滿十五年,隻要上頭沒有特意發話讓留,繼續司職之餘,還是可以自行婚配的。
昭儀對她的私事一向好奇,見麵的次數不算多,卻每回都要打聽一下。許是女人天生對這種事感興趣,也可能是聽說了什麼風言風語,連手爐都不焐了,擱在炕桌上,笑吟吟正了正身子,欲語還休地看著她。
星河被看得發毛,心裡還是有成算的,在這類人麵前不能太老實,越老實她反而越起疑。
“娘娘可是有什麼示下?”
昭儀說沒什麼,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然後兩手交疊按在膝頭,赤金嵌翡翠滴珠的護甲探進一片光帶裡,邊緣細微的波浪紋,看上去有種崢嶸的嶙峋。
“宮裡人多,你是知道的,人多了話也多,雞一嘴鴨一嘴,越傳越不成個體統……我聽說,太子爺不願意親近跟前幾個女官,倒是對你,有些另眼相看。”她忍不住提點了一下,當然是點到即止,說完了解圍式的微笑,“原本是件好事,女孩兒嘛,誰不願意攀高枝兒,那可是太子爺……但宿大人彆忘了,郡王府和你們一家子都有交情,你又是明白人,不能因男女間的些些小意兒斷送了前程,宿大人知道我的意思吧?”
星河忙站了起來,“娘娘的教誨,臣絕不敢忘。太子爺有時候不尊重,他是主子,臣不敢違抗。可正因這個,更叫臣明白,臣這樣的人,在太子眼裡玩意兒似的。誰願意當玩意兒呢,請娘娘明斷。”
昭儀的笑容從那種含蓄的、透著深意的揣測,轉而變成了一種大愛無疆式的圓融。
“我知道你心氣兒高,想當初你家老太爺啊,那可是個寧折不彎的好官。後來可惜了……”複伸出手,在她手背上輕拍了一下,“宮裡的女人,但凡出挑些個,都是這樣的命,委屈宿大人了。太子這脾氣,也真是狗啃月亮。先頭指了婚的那個死了,轉年再聘一個就是了,任是感情深,總不能一輩子不娶,你說是吧?”
星河諾諾稱是,關於這個她也想不明白。當初皇帝是指了宰相家的小姐為太子妃,但這位太子妃大婚前香消玉殞,如果太子和她有情,消沉拒婚也是應當,可兩個人連麵都沒見過幾回,就此打光棍,也太說不過去了。
左昭儀自然不是真的關心太子婚配問題,要依著她,太子爺一輩子不娶才好呢。原還猜測,是不是他和宿星河之間真有了情,轉念一想又說不通,主子要個把女人還不容易麼,看上了就收房,偷雞摸狗小來小往,哪兒來那麼大的趣致!
反正道道暫且摸不透,她也懶得費那神。看看時辰鐘,差不多了,“說了這半天話,沒的叫人起疑。成了,你去吧,好好給主子辦差。”她輕飄飄打了回票,因為給鳥喂食兒的時候到了。
星河又背了一身黑鍋出來,想想這宮裡,除了太子本人,大概真沒人覺得她是清白的了。
對插著袖子走在夾道裡,太陽不怎麼耀眼,但袖口的金絲繡線曬久了,觸上去也發燙。深深歎口氣,白霧茫茫在眼前鋪陳開,霧氣消散了,那紅牆碧瓦,一山又一山的巍峨,還如她初進宮時一樣濃麗冷漠。
左昭儀提到她祖父,那是臉架子早就模糊,但身形格外清晰地篆刻在腦子裡的人。瘦高的小老頭,府上養了個躺著比站著高的先生。平時沒什麼大愛好,閒了喝喝小酒、下下圍棋,年紀再大點兒,含飴弄孫,連應酬都極少。可就是這樣的人,受了冤枉,下了一個月大獄。後來接出來,自己和自己較勁兒,沒過多久就謝世了。
伴君如伴虎,這句老古話真是千年萬世都不過時。就像現在的情境,太陽照得到的地方一片光明,照不到的地方,譬如這牆根兒,陰影底下又冷又濁。
祖父那時候任京兆尹,斷的全是皇城裡的案子,一輩子剛正又審慎,口碑也極好。他彆號慎齋,所以京裡人都管他叫慎齋公,直到今天,當初打過交道的老人兒提起他,還直豎大拇指。可皇城根下,撿起一塊磚砸進人堆裡,十個有八個和皇上沾親。京裡的案子不好斷,光照律法辦事反倒容易,然而有時候律法也隻是幌子,皇上要誰生,要誰死,你心裡得有譜兒。萬一時運不濟,上意偏頗了,宮裡的主子下不來台,那窟窿由誰來填?當然是你。
慎齋公就是給填了窟窿,出獄是皇上念他“著有微勞”,並非翻案。但事實如何,皇上心裡有數,因此給他的兒孫們一再加官。他們這些人呢,得忘了好歹繼續活著,不能記仇,還得感激主子皇恩浩蕩。
星河嘲諷地一笑,連她這個官,也是踩在慎齋公的肩頭上得來的。本來不需要優恤,優恤到最後一家子和簡平郡王牽扯不清。左昭儀的那句“好好給主子辦差”,主子並非指太子,是指簡平郡王。
聽主子的話才是好奴才,可惜她一點都不想當奴才。進入控戎司後逐漸嘗到了甜頭,權力那東西,沾染了會上癮。原先還隻是在文書上轉圈子,一旦拿住實權,大展拳腳的時候才真正來臨。
抬眼看日頭,已然散朝了,她加緊步子趕回東宮,過嘉德門便是崇教殿,那是太子理政的大殿,左右春坊矗立兩旁,宮門都有站班的侍衛,一個個甲胄加身,威風凜凜的模樣。通常宮女不許從這裡進出,女官卻沒有限製。星河不屬於這兩個機構,但常跟在太子身邊,同舍人、讚善等都算相熟。
路上恰好碰見一位司直郎,問太子爺何在,司直麵有菜色:“殿下今兒不痛快啦,剛才發了一通火,踹了德全一腳,這會兒回麗正殿去了。”
她不知道那通火從何而起,又不好多問,心裡直犯嘀咕,步履匆匆趕向了麗正殿。
及到丹陛下仰頭看,德全抱著拂塵,眯覷著眼睛在滴水下鵠立。見她來什麼都沒說,容長臉兒都快拉到肚臍眼了。伸出一根手指頭朝裡指了指,表示主子在殿裡。上頭的脾氣喜怒無常,這是當權者的通病,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不好置喙,挨了踹,連揉都不敢當著主子的麵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