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回嗓門有點兒大,甬道兩側宮牆高築,回聲又擴大好幾成。太子是精瓷做的耳朵,什麼時候領教過這個,一時真要被她的膽大包天驚呆了。他愕著兩眼看了她半天,順利把她看得矮下去,然後又倒回去走到她麵前,寒著聲說:“你敢衝爺吊嗓子,翅膀硬了不是?”
能怎麼樣呢,星河悲哀地想,人在屋簷下,站得太直了會撞頭的。其實她受他欺負不是一兩天,水土也該服了。隻是感慨真有他這樣的發小,自己八成是上輩子造了大孽了。
“是。”她嗬了嗬腰,“是臣放肆了,請主子息怒。”
他哼了聲,“我知道,你恨我恨得牙有八丈長,因為我壞了你的好事兒,讓你沒法和樓越亭眉來眼去了。宿星河,我告訴你,既然頂了我房裡人的名號,就不許你和彆人不乾不淨,爺丟不起這個人。”
星河發現自己這回是真的跌進泥坑裡,泥漿子都快淹過她的脖子了。她簡直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憋了很久才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我不說,您心裡不也明白嗎。咱們倆清清白白,沒那些歪的斜的。您是主子,您有您的打算,愛怎麼讓世人曲解,隻要您樂意,我沒有不奉陪的。可您不能太過分,宮裡妃嬪女主、太監丫頭們知道,隻要不是您親口說的,我全不理會。可今兒您都上外頭宣揚去了,真是字字誅我的心啊。主子,我好歹是個姑娘,您給我留點兒臉成嗎?我有熟人看著呢!”
太子覺得很驚訝,她入宮十年,還是頭一回和他說這麼長一通話。通篇聽下來,無非就是他在樓越亭麵前壞她名聲了,八成她還指望著將來出宮,和人家再續姻緣呢吧!
彆做夢了,一朝進了東宮,想全身而退,除非簡郡王死了。這會兒為了個樓越亭,就算死一百個簡郡王也不中用了。他居高臨下看著她,語帶三分鄙夷,“你可彆忘了,你我有過同床之誼。乾了這種事還想在彆的男人跟前找臉,你把爺當死人了吧?”
宿太太雖然是二品誥命,但命婦品階和官員品階不一樣。大胤講究天下一家,皇帝是天下的大家長,太子就是少東家。星河在太子麵前自稱“臣”,她的母親卻要自稱奴婢。
太子很隨和,處理政務時的威嚴都留在了崇教殿裡。原本他隻需應一聲免禮,自然有邊上侍立的人上前攙扶,可是他沒有,彎下高高的身量,親自把宿太太扶了起來,溫煦道:“不必多禮。您是星河的母親,背著人的時候,咱們像一家子似的,用不著這麼循規蹈矩。”
宿太太和星河一樣,對太子突如其來的溫存感到一陣惶恐。她很快看了閨女一眼,開始懷疑那些傳言是否確有其事。星河進宮這些年隨侍太子左右,小兒女一同長大,也算青梅竹馬。自己的女兒她是知道的,腦子清醒,時刻懂得自己應當乾什麼。可這位太子爺就不好說了,少壯男子,未必不狂蕩。興許一來二去,星河繞不過,彼此當真有了那層關係?這麼一來事兒可就大了,倘或屬實,簡郡王和昭儀娘娘那裡不好交代;倘或有假……人都親自來相見了,一個堂堂的儲君,日理萬機的,哪裡有那空閒,找宮外人逗悶子!
複看閨女一眼,心裡七上八下。想問又不能問,隻覺一團棉絮塞進了嗓子眼兒裡,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堵得她啞口無言。
星河呢,這上頭的虧吃得夠夠的,宮裡怎麼宣揚都無所謂,但事兒捅到家裡人耳朵裡,就讓她覺得麵子裡子一下全沒了。
想解釋,眼下不容她解釋。心裡裝再多的事,都不能做在臉上,這是多年宮廷生活教會她的道理。她垂手向太子謝恩,“主子體恤,咱們卻不能順杆兒爬。多謝主子,往後這話可不能說了,沒的折了臣的草料。”
她不領受,太子不過一笑,也不去計較。宿太太回過神來,怕太子下不來台,忙又俯身肅了肅,“太子爺盛情,奴婢愧不敢當。星河生性木訥,進宮這些年,粗手笨腳的侍奉殿下,多謝殿下擔待,還把她留在身邊。這回會親,又法外開恩準許奴婢進宮來,殿下的這份心田,就是把奴婢磨成了粉,也不足以報答。”
沒話找話,看似場麵熱鬨,其實透著尷尬。星河不言聲,嗬腰把太子往西邊廡房裡引,他順從地跟過去了,對宿太太分外的熱絡,甚至過那流杯渠上的小徑時,還在後頭虛虛攙了一把。
宿太太如芒刺在背,渾身的不舒坦,戰戰兢兢一麵走一麵謝恩。太子敷衍過了,抽出空來有意和星河抱怨,“早晨在值房預備見太太,就不過我那裡去了?上回秋獮皇父賞賜的那套金龍馬鞍……就是馬鐙鐵鋄銀的那個,他們找了半天沒找著,你給我收起來了?擱在哪兒了?”
星河乾瞪眼,知道他來者不善,沒想到這麼不遺餘力往她身上潑臟水。她心裡憋悶,卻不好駁斥他,耐著性子說:“主子爺,那東西歸四執庫管,上回秋獮回來就讓他們收起來了,您忘了?”
太子哦了聲,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眼波和語氣天壤之彆,像流星似的,劃過去,再沒有在她身上停留。
宿太太的會親早點還未用完,可眼下這局麵,是再難吃下去的了。太子很體恤,含笑問:“不合胃口麼?讓他們上些果子點心,太太再進些。”
他也跟著旁人一樣叫太太,把宿太太叫得手腳發麻。慌忙站起來,身欠了一次又一次,“不不,不必麻煩了,奴婢早起一向用得少。您就管我叫宿秦氏吧,有什麼差遣您隻管吩咐奴婢。”
眼看這次會親是要泡湯了,這麼個祖宗擱在這裡,母女兩個壓根兒說不上體己話。太子還是明白他的出現會給她們造成什麼困擾的,臉上掛著無辜的笑,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裡寫滿了真摯。
“我這一來,倒叫您不安生了。其實我沒彆的意思,隻是想讓您放心,星河在我身邊,絕受不了委屈的。她喜歡什麼愛什麼,隻要我能給,想儘法子我也會滿足她。我呢,不愛將就,用人也挑揀,這麼些年隻有星河稱手,等閒離不得她。”說完了抿著唇,悠悠莞爾,“今年恰逢她入宮十年,家裡八成也憂心,她年紀不小了,該談婚論嫁了。宿太太這回來,想是帶著好信兒?”
宿太太有些錯愕,忙搖頭說沒有,“她還在宮裡當值,無論如何是不敢定親論婚嫁的,這個規矩我們大人和奴婢都懂。”
太子聽後舒展了眉目,笑得愈發優雅。眼波調轉過來,略一停頓,又從她臉上流轉開去。
侍奉膳後鋪排的太監端來了漱口盂和熱手巾把子,伺候淨臉漱口。另有小宮女呈上兩個銀盒,一個裡頭裝著鹽炒檳榔,一個裡頭裝著豆蔻,這些都是飯後消食用的,是宮裡貴人們一頓飯下來雷打不動的慣例。
可這會兒,饒是唐僧肉也下不去嘴了。宿太太再三地掂量太子剛才的話,從那狀似無意的字裡行間,發現了外人不足為道的兒女私情。
接下來呢?不讓許人家,總要有個說頭吧!宿太太垂著眼,靜靜等待太子底下的表態,終於等來了一句話:“也是,我和她同歲,我還沒立太子妃呢,她也沒什麼可急的。”
這是一頂大帽子,哪有主子房裡空空,底下人忙著婚嫁的道理。宿太太被他模棱兩可的一席話弄得沒了主張,到家之後還在琢磨,“究竟是個什麼想頭呢……”
宿大學士穿著天馬皮褂子,八字大開躺在屋子中央的躺椅裡。宿太太不住嘀咕,他閉上眼睛,權當沒聽見。最後她忍不住了,坐在邊上念秧兒:“你說太子爺是不是有留下咱們妞妞的意思?宮裡傳出的那些風言風語,我三年前就聽說了,以前沒當一回事,今兒太子爺親自來見,料著是有八分眉目了。這可怎麼好,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見他照舊閉目養神,輕輕推了他一下,“你好歹拿個主意吧,依著我,有現成的高枝兒不攀,依附簡平郡王,能有什麼好處?那位畢竟是太子爺,先皇後的眼珠子,皇上心裡愛還愛不過來呢。他小的時候,我倒見過幾回,擎小兒就可人疼。如今大了,果真是咱們大胤王朝的儲君,那氣派和威儀……我瞧真是好。”
這算是丈母娘看女婿,看得歡喜了,連身家性命都不顧了。宿寓今聽了半天,到底長逸出一聲歎息:“你這麼想,正中了太子下懷。你道什麼?上船容易下船難,這些年宿家明裡暗裡,和簡郡王府多少糾葛,你不是不知道。黨爭……你曉得什麼是黨爭?要死人的!今兒你明兒他,你當是你們女人挑花樣子,這個不中意了再換一個?”
這下子宿太太坐在那裡不說話了,想是心裡爭鬥得厲害,半天才道:“星河該多委屈,姑娘家弄得這樣兒,將來還做不做人?”
“怕什麼!”當爹的總和當娘的不一樣,男人心裡裝的是大事,不像娘們兒似的,整日間兒女情長。宿寓今說,“妞兒和尋常家子姑娘不一樣,控戎司什麼衙門?兩年前她二十,就能獨掌半壁江山。現如今官位坐踏實了,前途不可限量。你聽過一句話沒有,皇帝的閨女不愁嫁……”
宿太太一聽,惶駭地瞪大了眼睛。宿寓今知道嚇著這個沒見識的女人了,無奈地調開了視線。
“橫豎有她哥子,樞密院一半的權在星海手上,等妞兒站穩了腳,將來兄妹倆聯起手來,這朝廷除了主子們,有幾個心裡不存畏懼?太子爺……雖年輕,卻不是個糊塗人,他掌控戎司,朝中風向門兒清。不懷疑宿家和簡郡王結盟,是斷不可能的,留住了星河,將來對宿家也是個牽製。”
“那妞妞的處境豈不尷尬?”畢竟慈母,宿太太不管男人那些大業,她在乎的隻有女兒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