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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玉碗回到公主府時,天色已經全黑了。
她頭一回入住屬於自己的長公主府,卻隻能在夜色下看一眼大門輪廓和牌匾,其它地方隻能等白天再細看。
裡屋經過雨落的巧手布置,倒是撲麵而來的舒適。
連角落裡落地的燈具,都盈盈漾著柔和燭光。
趁著歇息喘口氣的工夫,雨落忙向她彙報了帶回來的人如何安置,公主府新來的仆役如何安置雲雲,聽上去倒還井井有條。
“從柔然跟我們回來的那些侍衛,我已經向陛下稟明了,讓他們作為公主府親衛留下長駐,往後宮裡就不用另外派侍衛,陛下也同意了,你與章鈐回頭將他們安置好了,若有不願意留在公主府的,就厚恤遣散,隨他們自由。”
一碗梅子飲被一口氣喝了一半,可見她真的很渴,也在宮裡說了許多話。
“幸好殿下安然歸來!”
雖說篤定宋今不會在長安尤其是宮裡公然下手,但章鈐還是提心吊膽了大半天,現在看見公主麵色如常,方才放下心。
“殿下今日陛見,宋今也露麵了吧?”
章玉碗點點頭:“特地露了一麵才退下,陛下親自為我介紹,可見信任。”
章鈐忙問:“他看見殿下,可有異常?”
章玉碗:“恭謹有加,未曾逾越。”
也就是說,宋今跟沒事人一樣,公主根本無從分辨對方要殺害自己的動機和理由。
章鈐皺眉:“看來又是個棘手人物!”
章玉碗微微一笑。
“我們這一路走來,遇到的棘手人物太多了,再多一個也無妨。眼下雖然沒有證據,但既然他暫時不想暴露,就不可能對我公然下手,暗地裡防著點就好了。倒是沈源案那邊,我將來龍去脈與陛下說了之後,陛下告訴我一件事。”
她顯然在宮裡也沒吃好,畢竟十年在外,一路上曲折坎坷,要與皇帝交流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皇帝必然也有許多話要問,這一大半天都未必能講完,公主此時方覺饑腸轆轆,忍不住多夾了兩口酸湯牛肉。
“陛下說,謝維安投誠時,也將自己早年為趙群玉做過的所有事情都坦白了,其中就包括沈源案。他主動交代自己奉趙群玉之命,寫信給沈源,說朝廷願意為他撐腰,給了沈源出兵的底氣,又仿冒沈源之名,寫信給我。這一切,他都直言不諱認下了,謝維安說當年迫於趙群玉淫威,他曾鑄下大錯,所以願以死效忠陛下,與陛下裡應外合,鏟除了趙群玉。”
章鈐眉頭皺得更緊了:“那趙群玉到底為何要殺沈源,兩人有私仇?”
章玉碗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此事說起來,竟與我還真有點關係。”
沈源當年一心要伐柔,而先帝,也就是她的親弟弟景德帝深感姐姐和親塞外孤苦伶仃,也起了想要大敗柔然,接姐姐回來的心思。沈源窺見皇帝心思,自然大喜過望,一味攛掇皇帝西伐,景德帝越發心動,雙方眼看一拍即合。
趙群玉得知之後,自然極力反對。
他反對出兵的理由有三,一是目前朝廷國力不足,財庫空虛,拿不出錢打仗,二是柔然勢大,這樣一場仗必然曠日持久,原本就空虛的國力更加耗不起,隻要大軍出動,就很難再說收回就收回,到時候隻能一味向前,一錯再錯,三是沈源此人好大喜功,為了西伐可以不擇手段,蠱惑君王,罔顧國計民生。
三條理由冠冕堂皇,駁得景德帝無話可說。
章鈐氣急敗壞:“趙群玉簡直一派胡言!這三條聽上去煞有介事,實際上毫無道理,隻能蒙騙局外人!”
當時柔然內訌,幾方勢力廝殺,血肉橫飛,腥風血雨,是少有的局麵,章鈐身在其中,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如果當時中原王朝能下決心進攻,其難度比後來李聞鵲還要容易些。
沈源對於時機的判斷其實是正確的,他很敏銳察覺到當時的柔然已經從內部被撕開一道口子,並努力付諸實現。
但這一切被趙群玉扼殺了,他站在世家利益的角度也好,作為數珍會大主顧,與南朝暗通款曲也好,這些立場注定他會極力反對沈源。
章玉碗道:“趙群玉怕沈源當真說動了先帝出兵,就讓謝維安出手陷害他,在他被押送上京時,又怕沈源翻案牽出背後的人,在他抵京當天把人殺了。”
這,就是沈源案的真相。
一個想要討伐柔然的武將,在趙群玉的陰謀下,灰飛煙滅,甚至死後還背負罵名,百口莫辯。
章鈐久久無法言語。
同樣作為武將,他有種兔死狐悲,感同身受的難受。
沈源固然衝動,傲慢,目中無人,自恃才高,這些也是他最後走向死亡無人援手的原因,可說到底,如果不是陰謀,一個天才般的武將,如何會以這種方式隕落?
“這些罪狀,趙群玉自己承認了嗎?”章鈐啞聲道。
章玉碗點點頭:“承認了,自縊之前,他將自己以前的罪狀都寫出來,希望陛下放趙家人一馬。”
章鈐恨恨道:“自縊也太便宜他了!此人權傾朝野多年,既然能陷害沈源,也能陷害其他人,都不知道沾了多少無辜人命!”
如果沒有謝維安倒戈,這個真相要多久才能查出來?
即便謝維安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甚至也在沈源案裡插了一手,但如果沒有他的告發,趙群玉肯定不會自己給自己主動多寫一條罪狀。
章鈐忽然想到:“那李聞鵲為何能成功說服朝廷出兵?他也想打柔然,趙群玉不可能放過他吧?”
章玉碗歎道:“因為此一時彼一時!沈源那時候,先帝病重,苦苦支撐,趙群玉一手遮天,即便先帝之後沈源的死可能有問題,也已經無法追究了。到了當今天子登基,趙群玉自恃從龍之功,雖然也權傾朝野,但他的權勢跟先帝在時已然發生變化。”
“天子點了嚴觀海為右相,嚴觀海籠絡勳貴外戚,勢力雖然不如趙群玉,也讓趙群玉無法再獨斷專行。你還記得嗎?李聞鵲
攻打柔然之前,孫家意圖謀反案發,被查抄財貨,這筆財貨也成了大軍的糧草來源之一。”
章鈐點頭:“記得,您曾說過。?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章玉碗:“這件事也損害了趙群玉的權威,因為孫家之前是依附於趙群玉的,趙群玉再反對出兵,未免有跟孫家勾結之嫌,他也有所顧忌。當然,最主要是皇帝需要一場勝利來鞏固位置,所以當李聞鵲上書,加上我的來信,皇帝最終下令李聞鵲出兵,趙群玉沒有再反對。”
說到這裡,她露出一絲隱秘的微笑。
“其實趙群玉還有一層私心,他不看好李聞鵲,不認為李聞鵲會輕易勝利,等到朝廷折戟,他再勸皇帝退兵,肯定事半功倍,而且皇帝權威折損,他自己的威勢反倒更上一層樓,所以他沒再攔著,隻是趙群玉沒想到,李聞鵲居然成功了。”
“有了這場勝利,皇帝就有了底氣,而相應的,趙群玉不得不退出一射之地。這場君臣博弈,隻要有一方退了,就會一退再退,趙群玉正是因此,開始步步潰敗的。”
章鈐搖搖頭,忽然說了句:“幸好,幸好!”
章玉碗:“幸好什麼?”
章鈐:“幸好我隻是個公主令,而不是朝堂上站著的袞袞諸公,否則以我這腦子,現在怕是被坑死了還要幫忙數錢!您要不是如今說了來龍去脈,讓我自己去想,恐怕多加一輩子都想不出這些真相!”
章玉碗:“先前我也不敢肯定,隻是隱約有些臆測,與陛下見麵細說之後,許多疑惑謎團才能迎刃而解。”
章鈐:“那沈源還能平反嗎?”
章玉碗:“我看陛下的意思,不久之後,應該就能平反了。”
她想起今日永和帝所說,先帝為了讓她回來,對沈源出兵的提議心動之事,不由在心裡悠悠歎了口氣。
先帝與她,是南轅北轍的性子,但皇後所出就他們二人,性格不同,男女有彆,也不妨礙姐弟之間的感情。
可惜,十年之後,黃泉碧落,永不相見。
章玉碗不是一個傷春悲秋,沉溺於過去的人,這點與她弟弟截然不同,在那一聲歎息之後,她就將過往那些遺憾全部深埋起來。
“對了,明日陸惟去陛見,也要稟告沈源案的進展,這些事情你可以先與他說一聲,讓他心裡有些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