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惟一條條冷靜分析,原本很穩的手,卻忽然微微顫抖起來。
連帶吸飽了墨汁的筆尖,也因顫動而在空白紙張上滴落墨跡。
墨水迅速暈開,如雪白美人臉上多了一個豆大的痣。
他皺了皺眉,左手握住右手,強迫握筆的手穩住。
長公主當街遇刺,長安震動。
這一個時辰內,宮裡得到消息,那許多人應該也陸續知道了,此時外頭必然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這兩日陸惟很忙,忙得沒有空管外麵的事,他還讓陸無事不能輕易過來打擾,連晚上都是歇在大理寺沒有回陸家。
章鈐那邊也有人暗中查了不少消息,都給他送過來,結合陸無事這邊查到的,陸惟夜以繼日,逐漸捋出一條脈絡,隱隱將整件事串起來。
可還沒等他與公主分享這個消息,公主那邊就出事了。
此時,外麵腳步聲紛至遝來。
一支禁軍組成的小隊入內,直奔他而來。
為首的人陸惟認識,是羽林將軍章梵。
姓章的人,不是宗室,就是跟宗室有關係,如公主家令章鈐,是賜姓,而章梵自然就是宗室了,仔細算起來,他比年方四歲的齊王還小一輩,要管皇帝叫叔祖的。
章梵見大理寺門沒關,還有小吏探頭探腦,就知道裡頭還有主官沒回去,進來果然就看見陸惟還在那伏案辦公,不由鬆一口氣。
“陸廷尉,深夜來訪,很是冒昧,我奉陛下之命,前來召你入宮。”
章梵與陸惟也算舊識,他拱拱手,打了個招呼。
“我去陸家,他們說你不在,我便直奔大理寺來了,果然你還在這裡,快隨我走吧,陛下著急得很。”
陸惟點點頭,將手頭資料歸攏好,隨手放入箱子,又上了鎖。
“是因為長公主遇刺的事情嗎?”
“正是,”章梵點點頭,“陛下龍顏大怒,已經命人封鎖長安城,準備挨家挨戶搜查刺客了。”
陸惟不由皺眉:“刺客跑了?”
他沒有上馬車,直接要了匹馬,跟
著章梵一塊並肩而行,還能順道交流兩句。
這一路他隨意掃了幾眼,果然看見道路兩旁不少士卒來去匆匆。
“刺客有兩個,一個當場死了,一個負傷跑了。”
章梵的臉色也不好看,任誰大半夜從被窩裡被挖起來乾活,臉色都不能好看。
“是柔然刺客,身上穿的是中原衣裳,但是麵容很容易分辨。那些天殺的柔然人,都被滅了還不消停,竟敢將手伸到長安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長公主回來,皇帝親自出迎,便是為了彰顯重視,將長公主抬得高高的,可如今還沒過幾天,公主竟就公然遭遇刺殺,這無疑是往皇帝臉上抽耳光,皇帝如何能忍得了?
章梵幾乎可以想象,這陣子要是不找出刺客,他們這些人都將沒日沒夜輪值巡查,休沐放假估計都不用想了。
他心裡也恨得不行,忍不住又給陸惟多透露了幾句。
“陛下此時召你入宮,可能是要讓你設法將那刺客找出來,畢竟長安城這麼大,又不可能因此封城,寅時不到就要陸續打開城門,對方若趁此機會溜出去,那更是大海撈針了。”
陸惟提醒道:“刺客能藏在禦街周圍,又能迅速逃走,很可能之前就有內應幫他了,而且內應可能還有相當身份,可以幫刺客避開搜查的。”
章梵也想到這一點了,他捂著腮幫子,也不知道是牙疼還是腦殼疼。
“這長安城裡,權貴遍地走,將軍不如狗,幸好我負責搜的是南城那一塊,皇城附近這塊是侯公度和劉複負責的,還不知道他們要如何頭疼呢!”
他這話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畢竟這附近住的都是王室公卿,一個個身份貴重,不能輕易得罪,便是刺客從中藏入某一家,哪怕最後能搜成,也要把人得罪死了,想想都覺得腦袋大了一圈。
至於劉複為何搖身一變,變成負責搜查的禁軍一員,這是因為前些時候秦州之亂裡,裴大等人雖為方良所殺,可劉複也有誤判過失之責,回京之後,劉複就被罰了俸祿,皇帝雖未削爵,也沒有將他關禁閉,卻直接將劉複扔到禁軍裡去,美其名曰曆練。
可以想象,劉複在禁軍裡必是受儘百般白眼與奚落,他每天早起早睡,跟著普通士卒一塊出操,上司侯公度興許是得了皇帝親自囑咐,半點方便之門也不開,劉複苦不堪言,根本沒空來找陸惟訴苦,畢竟他連那些樂坊的紅顏知己都顧不上了。
一路將陸惟送到宮門,章梵見陸惟被內侍引入內,又轉頭帶著人馬,往南城一帶去搜查了。
卻說皇帝早已等急了,見陸惟終於出現,劈頭蓋臉便道:“現在距離城門打開,還有兩個時辰不到,朕要你去把那個刺客找出來,你能做到嗎?”
他目光灼灼,盯著陸惟,仿佛對方隻要搖頭或遲疑一下,便要勃然大怒。
陸惟拱手道:“臣儘力。”
皇帝很不滿意:“朕要你一定做到!”
陸惟搖搖頭,仍是堅持:“臣隻能儘力,長安太大了,兩個時辰無法麵麵俱到,若是
刺客躲到一些暗道密室裡去,更是難找。臣想從另外一個方向入手,但是得先去看看那具刺客屍體,還有見長公主一麵,當麵問問她遇刺的情形,才好下定論,敢問陛下,長公主如今傷勢如何?”
皇帝遲疑片刻,揮手屏退左右。
“受了傷,太醫還沒回來稟告,怕是情形有些不妙。”
陸惟的心往下沉。
那一瞬間,他甚至有些恍惚,仿佛與周身隔了一層,連皇帝後麵說的話,都聽不大清楚。
“……刺客必須抓出來,柔然餘孽如此猖狂,簡直無視朕的存在,朕要發兵,朕要讓鐘離去攻打敖爾告,把那些餘孽通通鏟除!”
“陛下!”陸惟定了定神,直接打斷越說越是狂怒的皇帝,“刺客能在城內如此行事,知道公主車架遇刺附近入夜安靜,正好又是換防的時間,四下無人,必是已經摸透了京城布防,聽章梵說另外有一名刺客逃走,所以臣敢斷言,刺客在城中必有內應,而且肯定不是普通百姓!”
皇帝的憤怒戛然而止,他沉默了很久。
“朕知道你的意思。”
“所以,”陸惟一字一頓,“若是最後查出與此有關的是某位高官顯貴,甚至是陛下身邊的寵臣,抓,還是不抓?”
“抓,非常時候,朕允你先斬後奏!”
皇帝冷冷道,眼裡是不加掩飾的嘲弄。
“這些人一次又一次辜負朕,辜負皇恩,趙群玉就是他們的前車之鑒!”
陸惟道:“請陛下賜我信物。”
皇帝隨手抓下腰間玉佩拋給他。
陸惟也不廢話,行了禮轉身就告退。
時間有限,他隻有不到兩個時辰了。
待走出太極殿,他望著底下台階,腳步不自覺有些漂浮,竟差點踩空。
手中冰涼玉佩被攥緊,陸惟喘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陸無事早已等在外麵,見陸惟出來,忙迎上來。
“郎君,我見不到殿下,章鈐說他也見不到,太醫還在那裡全力施救!”陸無事的聲音有些慌張,“要不您親自去看看吧?”
陸惟定了定神,依舊道:“不,先去看那具刺客的屍體。”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得近乎冷酷。
是了,陸遠明,你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如此冷心冷肺的人,便是對著救過自己的長公主,也要處處謀劃,以事為先,不近半點私情,難怪連陸敏都要罵你一句渾不似陸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