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陸惟摘下披風兜帽,本是帶著懶懶笑意,正欲回答,冷不防聽見去洛陽的話,卻微微一愣。
“為何去洛陽?”
章玉碗自然將今日兩趟出入皇宮的原由說了一下,有皇帝請她代為迎親的事,也有博陽公主說的話。
陸惟聽罷陷入沉思,竟有些出神,任憑她喊了兩二聲,也兀自思索,章玉碗便知道他必是在想很重要的事情,也不去打擾,兀自將吃了一半的晚飯用完,再讓人給陸惟上一碗蝦羹。
等到他自己醒過神,麵前的蝦羹已經冷了,而長公主也早就不見人影。
“殿下呢?”他召來門口仆從詢問。
“汝陽侯約了殿下去臨水坊聽曲兒,殿下在更衣準備出門。”
仆從有問必答,眼前這位是常客,外麵固然不知道,但他們還是曉得的——鑒於兩人如今不宜過早暴露親密關係,對外依舊維持冷淡疏離,長公主府用的也多是從柔然跟回來的老人,自然上下一心口風緊。
時下許多樂坊,女客也是可以去的,甚至有專門為女客開辟的入口和通道,對於長安的高門貴女們來說,這也是一個消遣玩樂的好去處。但章玉碗從未去過,以前是年紀小,出宮機會少,回來之後也沒多久,還未見識過所謂“舞低楊柳樓心月,歌儘桃花扇底風”的樂趣。
劉複聽說之後,就自告奮勇要帶她去開開眼界,章玉碗自然也答應了。
上回發現陸惟與公主曖昧之後,劉複還嚎啕大哭了一場,現在還沒過幾日,很快又調整好心情,活蹦亂跳死皮賴臉過來找公主了。
自從李聞鵲接掌禁軍之後,京城禁軍的操練比先前還要更嚴厲,按理說劉複的日子會比以前更難過,但是他運氣好,在李聞鵲來之前,找當時代掌禁軍的章梵走了關係,調為文書,每日不用跟著操練,還能偶爾偷懶,就像現在,下值之後還能像以前那樣四處去玩。
陸惟在聽說兩人去了臨水坊之後,無語片刻,默默給劉複記上一筆。
這臨水坊在京城自然是出了名的,否則劉複也不可能是常客,隻是陸惟知道,那裡除了才貌俱全能歌善舞讓劉複念念不忘的那些小娘子之外,還有同樣精通琴棋彈唱俱佳的男樂師。
劉複一連打了二個噴嚏。
“該不會有人在背後說我吧?”他揉揉鼻子,熱情介紹道,“殿下從沒來過這臨水坊吧?”
章玉碗點頭,好奇打量四周。
四周以男客居多,但進來也有女客,大都頭戴冪離,被引入包間,入目清雅明麗,另有婉轉曲調低低縈繞,彈的是一首南朝歌詠春光的曲子。
“我從前以為這裡隻有男客。”
劉複嘿嘿一笑:“從前的確如此,七八年前逐漸開始對女客開放,如今坊裡花樣是越發多了,要不然也不能被稱為‘長安第一坊’。要說這臨水坊,為了留住為數不多的女客,也是煞費心思,還將旁邊民宅買下來,擴充增建,開了個賣脂粉簪環的鋪子
,與這裡是相連的,那些女客在這邊玩累了,自可去那邊瀏覽采購,可謂一舉兩得。”
章玉碗驚訝:“那想必也有留住男客的辦法?”
劉複點頭:“還真有,另外一邊開了個賭坊,與男客一側的包間有小道相連,對外是說並非臨水坊的生意,但實際上我知道,便是臨水坊東家的小舅子開的。”
時下民風開放,商賈盛行,為了賺錢各出奇謀,弄這些花樣招數也不奇怪,據說南朝商貿更為繁華,尤其兩淮蘇揚,更是日有盛陽照,夜有千樹花,說不定這臨水坊的經營之道,還是從南邊學來的。
章玉碗就道:“能在長安開設如此規模的樂坊,想必身後定有些倚仗?”
劉複笑道:“殿下英明,這臨水坊的東家,原是趙氏遠親,不過親緣有限,也就是沾了個趙家的名頭,原先是拉了趙家當靠山的,每年給趙家獻上不少分紅和禮物,趙群玉倒了之後,此人也是知機,馬上轉投新山頭,他找的新靠山,就是嚴觀海。要說此人魄力當真好,他直接就將整座臨水坊獻給了嚴家,自己隻負責掌管日常經營,幫忙出出主意,不僅幸免於難,反倒得了新倚靠,這不,旁邊那間賭坊和脂粉鋪子,就是這東家自己開的,掛靠在臨水坊旁邊,錢也沒少賺。”
章玉碗也點頭:“此人的確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和魄力。”
一般商賈肯定不舍得將自己的金母雞拱手送出去,更彆說毫無代價雙手獻上,此人為了保命,非但自斷一臂,還靠著嚴家東山再起,混得如魚得水。
劉複道:“此人叫曹鬆,白衣出身,腦子的確靈活,就是沒個好家世,先前還曾想讓我接受臨水坊,被我給拒絕了,開玩笑,我最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點子也沒硬到無論如何都能保他平安,這隻金母雞太燙手了,不是什麼人都能接得住的。”
章玉碗笑出一個小酒窩,甭看劉複平日裡吊兒郎當,心裡自有一把杆秤。
“還有,”劉複接著道,“這曹鬆運氣也不錯,原先長安城的樂坊酒樓,多有賀氏的影子,曹鬆一直被壓了一頭,自從賀雙因為摻和進章年和數珍會的事情之後,賀家商隊也被陸惟他們抓了,長安以後就是曹鬆的天下了。”
劉複是這兒的常客,他那張臉一亮相,立馬就有夥計將他與長公主二人領入內,殷勤詢問。
“劉郎君今夜是要在外頭坐,還是包間?”
“外頭今兒有何新鮮花樣?”劉複問道。
夥計笑道:“今兒輪到山月彈琵琶,還有南方的枇杷熟了,今日正好運到,有個枇杷賞會,正好吃枇杷聽琵琶,豈不妙哉?”
劉複看長公主,征詢她的意思。
冪離下的章玉碗輕輕搖頭。
劉複就道:“算了吧,枇杷不好吃,我們也不愛聽琵琶,就去我平時訂的屋子,還是老樣子。哦對了,你們那位葉什麼來著,會吹笛子和彈蝴蝶琴的,今日若得閒,就將他喊來。”
夥計恍然笑道:“桑葉先生今日的確無約,小人這就讓人去請
他過來!”
雅間名為“竹隱”,其中一麵為半牆闌乾,外頭的竹子彎腰探入,甚至引水成溪,頗有意趣之餘,還在柱子各麵都掛滿防蚊蟲的香包,也算是用心了。
兩人分頭落座,左右也無旁人,劉複那愛打聽的勁兒就上來了。
“殿下,我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這樣說,我就建議你彆問了。”
章玉碗摘下冪離。
劉複怎麼能忍住不問,他抓心撓肝,好奇心都快從頭上長出花來了。
“殿下,您喜歡陸惟什麼,要不我也努力努力?”
章玉碗端詳劉複片刻,緩緩道:“長得好看。”
劉複:……這個努力不來,是他爹娘應該努力的。
“其實這世上好看的男人多得是,才貌不遜於陸惟的,也不是沒有,殿下剛回長安,應該多物色幾個,陸惟好看是好看,可是不夠乖巧聽話,殿下的魚塘總不該隻有一條魚,就像我喜歡月染,也喜歡南春,偶爾還會去看細柳一樣!”他憋著壞笑,使勁慫恿煽動,唯恐天下不亂。
章玉碗咬一口桃子:“陸惟知道你這樣挖他牆角嗎?你現在可還住在他家,小心流離失所。”
劉複理直氣壯:“殿下於我也有救命之恩,我更該實話實說,殿下高華典雅,尋常男人怎麼配得上,自然要精挑細選,您說是吧?”
這桃子蘸了梅汁,酸甜脆口,比長公主府上的還要好吃,章玉碗哢嚓哢嚓就吃了好幾塊,腮幫子一動一動。
“所以你認為那位桑葉,會比陸惟強?”
劉複轉了轉眼珠:“容止上佳,精通樂理。”
說話間,樂師已至。
對方一身素淡,發髻衣袍,整潔乾淨。
章玉碗看了一眼,對方也正好抬起頭來,很快又垂目行禮。
“在下桑葉,見過二位貴人。”
“今夜你是吹笛子還是彈蝴蝶琴?”劉複問道。
“貴人若不是嫌棄,就先聽一曲笛子吧。”桑葉說道,“何管事聽聞劉郎君前來,還安排了評書、舞姬、口技等,待會兒貴人想聽什麼看什麼,儘可吩咐。”
劉複笑道:“好好,你們何管事還是貼心,那你就先吹一曲吧,我這位朋友頭一回來,眼光高得很,你可不要讓她失望。”
桑葉看了章玉碗一眼,微微頷首。
“那就獻醜了。”
他選了一首歡快的曲子,起調就輕鬆愉悅,讓人想到春夏之交登高望遠,劉複甚至擊箸敲碗跟著打起節拍。
一邊敲,還有餘裕湊過來小聲問:“如何,殿下,才貌不讓陸惟吧?”
章玉碗也小聲回:“的確俊美翩然,與陸遠明不相上下。”
劉複得意:“不止如此,還性情溫順,溫柔小意,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殿下說東他絕不會往西,這不比陸惟強上數倍?”
章玉碗掩口:“陸惟到底哪裡得罪你了?”
劉複挺委屈:“他派
人給我娘送信,告知她我在陸家,我娘就派人守在陸家門口,隻要我一出去,就要捉我上馬車回去,我今日還是從後門溜走,才沒被發現的。”
那必然是陸惟覺得劉複太聒噪了,每天回家都不得安寧,還因為劉複二不五時就往長公主府跑,而陸惟作為大理寺卿,每日案牘堆積如山,不像劉複這樣有空閒,即便不考慮非議,也得日暮之後。
章玉碗掩嘴而笑,也不戳他的心。
一曲既罷,桑葉放下笛子。
“讓二位貴人見笑了。”
“好聽,真好聽!”
劉複也說不出多餘的詞兒,直接一句好聽走天下。
他還是更喜歡熱鬨的消遣,今日要不是特意為了讓公主來看人,他也不會特意叫個男樂師進來吹笛子,早就跑隔壁賭坊去玩了。
“餘音繞梁,二日不絕,想必先生的蝴蝶琴,更加美妙。”章玉碗也誇道。
“此琴貿然移動恐偏音,因而一直放在隔壁花廳,娘子若不棄,可稍作移步,在下為娘子奏。”
桑葉見她麵帶笑意,聲音也不由放柔一些。
劉複偷偷打了個嗬欠。
他對這等場麵實在毫無興趣,隻是礙於長公主在,不好也找個小娘子進來調情說笑。但劉複想著陸惟若知道這男樂師正對長公主脈脈含情,仿佛真有那麼點兒意思,還不知作何心情,不由在心裡嘿嘿壞笑,打算找個借口溜出去,將雅間留給兩人。
此時外麵傳來微微喧嘩。
他們本就在一樓,距離廳堂不遠,這點動靜隱含爭吵,也傳了過來。
劉複精神一振,哪裡肯放過這等熱鬨,扔下一句“我出去看看”就直接蹦起躥了出去。
外麵,的確是有兩撥人在爭吵。
巧的是,劉複還都認識。
一邊是嚴觀海的侄兒嚴鶴,另外一邊,則是兩位女扮男裝的年輕小娘子,雙方都帶著仆役,如今針鋒相對,有些寸步不讓的意思。
更巧的是,其中一位女扮男裝的小娘子,正是陸惟那異母妹妹陸二娘。
陸二娘倒也並非故作噱頭,此地既然久負盛名,又招待女客,自然有不少不願帶冪離的高門貴女,索性換上一身男裝,以免裙帶迤邐出行不便,這些女客也未特意掩飾自己身份,坊中夥計自然也會將她們作為女客對待,此事多是常見。
今日兩邊之所以對上,是因為陸二娘她們進來時,正瞧見嚴鶴正拉著一名貌若好女的男人不放,狀若調戲,而那男子礙於他的身份則強自忍耐,最後不得不低聲求饒。
作為嚴觀海的侄兒,嚴鶴雖然不學無術,也算頗有眼色,有權有勢的世家他從來不去招惹,隻在自己一畝二分地上囂張,那男人也是坊中跑腿打雜的夥計,新來不久,讓嚴鶴給看上了,便要拉他去喝酒。
但與陸二娘同來的柳二娘,認出那小夥計正是她乳母的幼子,乳母與她感情深厚,卻因病早早故去,兒子為了生計,到此地跑腿也就罷了,生受那侮辱,柳二娘實在看
不下去,便出言製止。
嚴鶴知道京城裡背景深厚的硬茬子多,平日裡多忍讓也就罷了,都在自己地盤上了,還有兩個小姑娘來管他,自然忍不下去,雙方言語衝突眼看就要升級。
“陸家和柳家是麼?”
無須嚴鶴打聽,早有下麵的人將柳二娘與陸二娘的身份報給他。
嚴鶴上下打量,看得柳二娘越發惱怒,若非陸二娘拉住她,便要破口大罵了。
“你們家柳筠娶了趙群玉的小孫女,趙群玉出事,柳筠馬上就將妻子給休了,沒想到這等薄情寡義的人家,竟還出了你這樣肯為奶娘兒子出頭的人?”嚴鶴嘲笑道。
柳二娘怒道:“我們柳家的事,何時輪到你來評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