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很難想象,僅僅是幾分眨眼,就能把一個充滿的寂寞清思的良好氣氛,全砸進一種詭異的僵持裡。
我眨眼其實是出於生理反應,因為我緊張起來就更難維持這種高強度的瞪眼。
他的手掌也壓根沒碰到我,而是停在了我眼窩上方。
很近,差一小寸就可抵到眼睫毛,他完全可以把他那溝壑山川的掌紋印在我眼球上。
但也因近,那一雙玉剪似的白淨手掌,幾乎完全遮擋了我的眼球。
也遮擋了他的視線。
所以,他應是看不見我在眨眼的。
都有這個“所以”了,那他為什麼還要停?
彆告訴我,眼睫毛扇出的風他都能察覺?
我心內是五海翻了四浪,仿佛有一千個盛裝打扮的小人在同時跳廣場舞,又如同一萬艘拖拉機開過了靜謐的小區,撓得我心房是又癢又鬨騰。
短暫的僵持後,他收回了手,好像要離開的時候,忽來看過來一眼。
這一記抵至心肺的銳眼突兀地猛瞅我,像個榔頭似的狠敲在我身上!
而我繼續裝死。
他凝視著我,從眼瞼瞧到臉窩,再瞧到我的下巴喉嚨。
或許是因為我的死太真,他的臉在一瞬發生了許多細微的變化,漏了些疑惑,留了點沉靜,右邊細秀眉毛不動,左邊眉頭揚了一個問號似的彎弧。
額……你看出了還是沒看出?
我心內鼓聲一記記狠打在胸腔,他卻收了凝視。
收得非常乾脆利落,好像通過什麼和我達成了某種互不侵犯的條約似的。他轉過身,走向了被綁在柱子上的囚犯。
我外表揣著不動如山的死人臉,內心實實在在鬆了口氣,發現這人把囚犯一解開,幾個人就如瞧見自家的老母似的,其中一個又委屈又感激地哭訴道:
“梁公子總算來了……我們幾個還以為自己就要交代在這兒了……”
果然是梁挽,一點都不意外。
梁挽耐心撫慰了幾個受餓挨凍的囚犯,接著把身上的乾糧水袋全分給了他們,並塞了一點兒碎銀子。
“是我連累諸位了,你們拿好這些碎銀吃食,出去後好好守紀,切勿再犯禁觸法,這裡就交給我吧。”
這話沒什麼。讓我驚心的是他說話的語氣與寬慰的姿態。
明明是勸導,他卻勸導得那麼溫和,讓你覺得即便有成堆的借口也用不上一個。他和這些人才聊幾句,就像認識了對方十年,連家裡多少長短都能說個精準數目出來,每個人都感覺到他的笑是對著自己的,沒有一人被遺漏掉。
到後來,沒人再能和他說一句完整的話。
不是梁挽跋扈,恰恰是因為他太不跋扈,太細膩了。
被人救了,救命恩人還姿態這麼謙遜地問候你、關心你。囚犯平日都被虐打和白眼浸慣了,何曾被這麼關心過?談久了都開始掉小珍珠了。
我就這麼驚詫地看著他,把一群犯罪鬨事如滾刀肉一般的大老爺們弄得眼淚汪汪地送走。
這就是寇子今小王八以屁股擔保他的原因?
梁挽這才回頭,掃了一眼在在棺材裡掙紮呻|吟的朱成碧和侯大爺,又瞧了一眼那個癱在地上捂著腰腹的韓捕頭,
他剛想說點什麼,忽聽“哢嚓”一聲,那侯大爺忽在崩壞的碎屑和崩壞的骨頭中居然勉強直起一個脖子,他脹紅發痛的臉在光下如塗紅醬的饅頭,沾滿血絲的大眼珠子瞪著梁挽,像一把射出的子彈,幾乎要迸碎眼眶,衝跳到地上。
“梁挽狗賊,你把我三個兒害成了瞎子和瘸子,還和犯人裝什麼菩薩慈悲!”
寇子今說他是被誣陷的,那這事兒不是他做的吧?
梁挽淡淡道:“你兒子就是我害的,又怎麼樣?”
哎?真是你做的啊!?
梁挽眸光沉靜,聲音越發冷靜道:“你侯大爺以武功義氣聞名,那敢問你的結義兄弟成四爺,是怎麼在醉酒之後被人斷了手腳,挖了雙眼,又是怎麼被逼著把刀譜交給你的三個兒子的?難道你還要我一字字說出來麼!?”
而侯大爺張口欲辯,可梁挽就如菩薩怒目似的冷聲道:“你若多說一字,我回去把他們剩下的肢體也打斷了!”
侯大爺又怒又懼,骨骼格格作響,牙齒上如雪白蛆蟲般蠕動了幾分,卻蠕不出一個字。
梁挽繼續冷目一掃,看向那朱成碧。
“知府大人看中秦家三個女兒,又不想臟了自己的名聲和手。你就聯合殺手做局,誣秦員外收買殺手去殺人,累他一家入獄,再把女兒綁到‘看朱成碧樓’裡供人淫|辱。我知小姐被藏在樓內,想要搭救,你卻先下手為強,把人轉移,還拋出幾個早已死在你手裡的女孩子,誣陷是我奸了她們!”
“枉你也是個女子,竟幫這些淫惡男人去折磨彆的女子!
朱成碧恨恨有聲,可嘴上塗染的紅脂夾著血流入了口,在肥碩的下巴上留下幾道血淋淋的痕跡,活著就像喪屍了。
梁挽繼續看向那癱在地上的韓庭清,對方卻怒叱道:“可你劫走重刑犯是事實……你還敢襲擊朝廷捕快……”
梁挽如抽刀斷水一般截斷他的話頭,厲聲道:“韓捕頭,我叫你一聲韓捕頭,給你三聲歎息,是念在你過去的功績上,不是因為你現在做的這些醃臢事兒!”
“你捫心自問,這些重刑犯真的是重刑犯麼?”
這等平靜的質問,卻像一把刺直接刺在韓庭清的脊背上,他目光一縮,捕頭的威嚴在臉上蕩然無存。
“這些人本來無罪,你卻收了朱成碧和侯大爺的賄賂,無罪也要羅織罪名,硬生生把人誆到牢裡,然後壓上更多罪名,叫他們背著重罪名頭冤屈而死!”
“候朱二人作惡,可你亦是幫凶!”
韓庭清的臉上青中泛紫,幾乎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而我在心中歎了口氣,原以為明山鎮夠太平,也能帶動帶動彆的鎮,可沒想到在一山之隔的臨山鎮郭山鎮內,還有這三個披著善皮的蟲豸在作惡。
可不知為何,我心中歎氣的時候,那梁挽就好像聽到了我的心聲似的,向我這邊突兀地投來一眼。
這一眼依舊是銳靜沉和,宛如一朵千瓣花裹著的刀子,香氣與銳氣幾乎是並駕齊驅,誰也不輸誰。
我在麵上卻依舊死地安靜。
梁挽忽的看向韓庭清:“這兩具未入棺槨的屍體是誰?”
果然還是起疑了麼?
韓庭清看了我一眼,道:“不過是兩個死在異鄉的鏢師,暫停此處罷了……”
梁挽似不信:“哦?聽說你還請了聶小棠聶老板來對付我?”
cue我作甚?寇子今小王八和你說了什麼王八語?
韓庭清咬牙道:“我實話說,聶老板與本捕頭有些私交,等他到了,豈有你好果子吃?趁他還未來,你快滾吧!”
我才見你一麵咋有私交了?
梁挽唇角微揚道:“他若來,怎會忍著不對我出手?”
語聲多了幾分向往好奇,然後目光又往我這兒漂移……
你擱這兒漂移啥,還問我咋忍?你咋忍著不摸摸我?
然後那一直蠕蠕有聲的侯大爺,忽然一張血盆大口,從鮮血浸染的牙縫裡吐出了一枚不過指甲大小的銀色球體!
可目標竟不是梁挽,而是韓庭清!
也不知這大爺哪兒來的口腔之力,把一顆球吐得和一枚子彈似的,眨眼間就要砸到韓庭清的額頭、馬上就能見到個顱骨破損、腦漿迸裂的內鬥好戲!
但這也是殺人滅口。
可梁挽忽的一個轉身。
彆人轉身是轉身,梁挽的轉身卻能乾成一百八十個動作。
風從他的指尖掌縫源源不斷地延出,他的袖子就如吃飽了一股罡氣之風似的猛烈暴漲。
須臾不到,冷袖如鐵刀一般砸出去。
竟能砸得球身瞬間炸裂,同時十數枚碎片如雨打芭蕉一般倒飛,轉眼欲刺入梁挽的眼眶,搠入他白淨額頭,剪入他雪色咽喉!
他是瘋了不成,近身接這暗器!
侯大爺瘋子般地狂笑,他馬上要看到梁挽葬身在此了……嗎?
危機關頭,梁挽竟一個擰身揉轉,如脫兔出籠般,從雪白外袍中脫出!
他以袍作盾,避開火浪,以袖為掩,雙手如搗騰黃泥一般穿鑿而出,右袖卷湧,挾住三枚激浪般刺他眼窩的碎片,左手細膩得如女子捉蝶,夾捏住四枚火燙碎屑的尾部。
最後配合肘部用力一砸,砸飛了兩枚攻他咽喉的大碎點。
這兩個點則掠空而去,平平無折地鑲到了侯大爺的眼上。
這場偷襲就此結束於一個瞎子的慘叫。
而梁挽剛才一招一式,剛柔並濟,堪稱遇水摧火,遇沙轉浪,沒有他跑不出、夾不到、捏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