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完穴道之後,我瞬間覺得真氣似是在高峰期上了北京立交橋的車,堵得水泄不通,身上像沒了著落的一片楊花,氣力算十成裡去了九成,但腰間的隱痛感也跟著去了一兩成。
這還好,可當我看向梁挽時,他仍是目光溫和如春日的港灣,麵上流連粘帶的情緒更是一種歉意、而非得意。
可這歉意包裹的溫和,瞬間燃痛了我、也燙傷了我。
我咬緊一口銀牙,努力冷卻自己身上岩漿一般倒灌進來的燙,可岩漿冷卻後又生了一種新的情緒——恨!
我不恨他擒住我,但我恨他——在我為他擋下針之後,才擒住我。
梁挽察覺到我目光中燃著的情緒,麵上似有些許詫異,但此刻不容他多說話,因為小錯已用搜魂無影的兩把劍戳破了江焰鴻身上大大小小數十個暗器囊袋,他很快解決了眼前這個擋路的麻煩,足尖一揉,掠空三尺,馬上要過來幫我。
梁挽隻好迅速白袖一甩,卷了釘在推車上的十數根銀針,朝小錯那兒放去!
這些針似乎經過精心的計算,根本不會落在人的身上,可卻剛好落在小錯前進的路上,使他不得不後退、暫停,避開鋒芒,再轉身前進。
就這麼一轉眼的功夫,已足夠梁挽施為。
他小心抄起我的腰身,直接把我扛在了肩頭。
天旋地轉之際,我隻覺身上一下輕了不少,足尖無處容身,臀部麵向半空,我已被他扛離了地麵,而他足部一點,幾乎是沒有任何助跑地垂直飛攫而起,恰似一線飛星逾空,一隻沒有任何重量的羽毛掠過頭頂的雲,連帶著我也體會了一種直升機起飛般的失重感與超脫感。
扛著個人都能飛這麼快?
到底是他輕功底子太硬。
還是我最近吃的不夠呢?
視線中我們穿過了一片密密匝匝的林木群,樹冠一個連著一個,如綠雲一般接著天勢壓下來,樹脂濃香被呼呼帶響的山風濃烈地潑灑了出來,他穿了這片林,我在他肩頭往地上一看,隻見我們兩個人的影子幾乎融到了一塊兒,像個魁梧的巨人在劈山穿石。
接著他又足尖幾點,過了淙淙玉帶似的小溪,越了各色的窄路寬嶺,曲折穿行,到了一處山洞處。
那裡居然有個洞室,還有一堆亂草和碎布鋪成的床,和一張新鮮劈好的還帶著木頭香味兒的木桌子,和幾個剛剛剝去綠苔的圓石椅子。
他把我小心翼翼地從肩頭放下,臂彎和我腰腹再度發生了摩擦,使我眉頭一皺,但他隨即讓我躺在床上,墊好我的脖子,努力讓我躺出一個舒服的姿勢。
可是沒用。
我依然恨。
我保證自己臉上的冷意是從額頭武裝到下巴,我目光十倍森冷地瞪著他,嘴上一言不發。
在我的想象中,我已在他的臉上瞪出了熾熱滾燙的兩個洞,在他的腰上戳了七八個血淋淋的口子,再在他那雙不夠君子的手上劃了十多道痕跡。
可惜隻是想象。
現實中的梁挽平靜地凝視著我,全身上下深得像一口永遠望不到儘頭的井,無論是驚濤還是小溪都不會在井壁下留下任何痕跡,他隻一襲粗麻白衣,站在這粗洞陋室裡,連牆壁上的褶皺都被他襯得有些仙氣了。
“對不起,我必須這麼做。”
又是這三個字。
我冷聲如冰:“是你自己技藝高明,才擒得敵人。此處更無它人,你實在不需如此惺惺作態,再充君子。”
梁挽卻認真而誠懇地解釋道:“事出緊急,我本不願對關兄出手,可那時你足部已不穩,架勢已搭不起來,如果我再不出招,怕你會更加陷於不利之地,所以我必須得……”
我不耐地打斷:“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
你反轉了局麵,已然是個贏家。
而一個贏家,其實根本不需去理會手下敗將的心思和想法,更不需要去做這些解釋。把手下敗將隨意擺布挫挪,才是這種事情的常態。
可梁挽似乎一定要想法子澄清到底,他好像認為讓我理解他的想法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並非暗示關兄對應不了這些暗器,隻是那一針分明已落在你的腰間的舊傷上,針上或許有毒,我必須得出手才好。”
我眉頭一皺,警惕之心驟然暴起。
“你如何看出我腰間有舊傷?”
梁挽道:“關兄方才的劍法雖然霸道很烈,但轉胯軸撥腰弦的時候,似有那麼一星半點的遲滯,當時我就已經懷疑。而且以你的武學修為,一根針根本不該打亂你的架勢,能讓你的架勢亂得這麼快,說明它大概是落在了一處舊日傷口上,傷上加毒,才能如此。”
我殺十人不過幾十秒不到的事,他那時就已看出端倪?一根針打亂了我的架勢,他就能確定腰傷位置?
和這樣細致入微、眼觀八麵的人為敵,還真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我繼續冷眼看他:“你是早已解穴,還是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有被我製住?”
梁挽耐心道:“你那一指下來確實定住了我,但在來的路上,你喂我喝了一口水。”
我挑挑眉:“就一口水,能做什麼?”
說到這兒,梁挽幾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衝我笑了笑。
“我把關兄喂我的那口水一直含著,剛才趁你不注意,我朝臂膀上吐了一口水泉,水中含有內勁,衝解了我臂上的一個穴道,我就用這一條手臂,自己解了我胸口和腿上的穴。”
……啊?
這tm都行?
我萬萬沒想到一口水也能被他玩出個花兒來,心頭不由添了幾分沮喪。
看來以後喂水之後,得親自看著他咽下去才行,多留一口都是災禍。
麵上卻是冷峻無波道:“那江焰鴻是怎麼一回事?這個山洞可是你的據點?”
梁挽似知無不言:“江少爺為何忽然出現襲擊你我,也不甚清楚。但這個山洞是我的一處居所無誤,之前我被捕頭搜尋之時,我就在這山洞處休憩。”
問完了,我立刻沉默下來,冷眼盯凝。
洞內空氣說冷就冷,靜得幾乎針落可聞。
梁挽見我再度靜默如石,忽道:“得罪了。”
他忽然一把攬緊了我的腰,扯到身體前方。
距離被拉扯到無限近!
我長這麼大,除了聶家幾個以外,從來就沒有和人離得這麼近過,近得幾乎可以讓我瞧見他臉上一個細膩的毛孔,以及他鴉羽眼簾一般投下陰影的睫毛。
我幾乎可以清晰無比地感受到那隻修長之手的掌紋,感覺得到五根指頭緊緊引貼在腰身之上的異樣,我幾乎還能聽得到,眼前這個年輕美麗如盛夏青蓮的男人——那胸腔處蓬勃不息、猶如烈馬齊鳴的心跳!
美又如何?
太近了!
我咬緊一口森冷銀牙,以刀子似的厲目去剜他一眼。
“你若動手,以後喝水用的器官都不必再留了……”
梁挽歉意而堅定地看了看我,用行動給了答案。
答案是不聽不聽,繼續動手。
我的後腰被他以一隻手控得一動也不能動,而他已經從纏裹腰身的幾層粗布那邊開始解。
我腰上這處舊傷,是更年輕時在聶家的時候留下的,當時腰間左側中了一刀,刀口狹長如帶,刀身上藏有隱毒,在毒素擴散以後,如在生機勃勃的肌肉神經處蔓延開來了一處死海,自那以後瘀血腫塊兒聚集,肌肉無法正常生長,所以這麼多年,不管是習武鍛煉還是胡吃海喝,我彆的地方都可以漲,都可以增,就是不漲腰,不增腰部力量。
如果評先進器官和落後器官的話,我這不中用的老腰肯定是倒數第一的扯後腿分子。
它不漲尺寸就罷了,那一塊兒舊傷的區域還格外地敏感,仿佛對冷熱疼癢的感官像是被放大了十倍,落在它上麵的身體印象會比彆的部位強上個無數分,甚至每逢氣溫驟降,它都會冒出許多無來由的酸痛感。
所以我隻要長途跋涉,或露夜而行,都要在腰上纏上數層勒腰的束帶,在束帶外再墊上厚厚的羊皮粗布,再墊個軟劍當腰帶,既是為了保暖,也是為了防護,畢竟若是利器傷到這處,很容易給我打出暴擊的。
可再防,我也防不住這樣一隻手啊。
在我漸漸彌漫的恨意和驚惶之下,那隻手已經把環繞在腰間的一圈粗布給解了下來,我也覺得腰身驟然敏感了些許,咬牙硬挺,冷眼觀望。
觀到了梁挽看到那個細了一分的腰身,眉宇間似乎露了些許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