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霖總是徹夜難眠,睡眠帶來夢境,夢境帶來過往。他不想要夢境,也不想要過往,所?以隻是假寐枯躺。他醒來的住處一貧如洗,什麼?也沒剩。
起初醒時日短,身體的疼痛不值一提,破碎的靈海方是痛苦的根源。靈海碎化成渣,這些略顯尖銳的碎渣卡在神思各處,刺得魂魄都痛。
淨霖能行動後,便時常披衣枯坐,他似已尋不到繼續的理?由,卻也尋不到終結的理?由。一場大夢初醒,一切前塵化風隔霧,春秋反複,疼痛漸平,身體似也恢複尋常。
隻是他丟了劍,不僅手中空空,就連心也空蕩。靈海已損,本相再無蹤影。咽泉隨他半生遊離,最終卻連斷刃也尋不到。淨霖曾經唯有一個念頭,便是死於山林,葬在咽泉之?側。可惜他如今立於風中,除了肩頭寬衫,什麼?也拉不住。直至白瓷缸間水花四濺,餘出一條活蹦亂跳的錦鯉。
淨霖指尖觸及到它的鱗,鮮活之物遊動在他指腹。他們像是共生於此,相互依賴。
淨霖正愣神間,見得錦鯉突化為稚兒。白胖的拳拽著他的袖間,緊接著又?速化為少年郎,眉間的倨傲狂肆寧挫不減,隨後變作比自己更加高大的黑衣男人,握緊了他的手腕。
“你欲往何處逃?”蒼霽眼眸覆霜,勢在必得,“你不能逃,你便留在我掌心!”
淨霖另一隻手輕拍在他頰麵,竟撫在其上。他指腹描過蒼霽的邊鬢,像是想不通這人從何處冒出來的,又?像是似曾相識,必須探明白。他每描一寸,蒼霽便拉近他一分,淨霖逐漸透不過氣,他揪了蒼霽的一縷發?,示意他稍鬆。
可是蒼霽直勾勾地盯著他,將他手指帶到唇邊,濕熱地吻了吻。
“由我吃了你。”蒼霽狡猾地露出委屈,“好不好?”
淨霖從未這樣熱過,他怔怔地看著蒼霽吻過他的指尖,竟覺得微妙又?奇怪。他唇緊抿,有點畏懼地搖頭。
蒼霽手掌撫|揉在淨霖後腦,像待孩子一般,卻不斷逼近他,與他幾乎唇齒相貼。在這旖旎黏稠的時刻,淨霖呼吸微促,眼前朦朧。
淨霖驟然睜眼,喘息還是熱的。他一側頭,果?見蒼霽在撐
首而觀。夜尚未過,船內昏暗。蒼霽的眸漫不經心地轉開。
淨霖口乾舌燥,覺得唇間似碰過什麼?溫潤,還殘存溫度。他幾近夢境難分,便不自覺地抬臂擋麵,翻身麵壁冷靜片刻。
蒼霽視若無睹,說:“楚綸連夜西上,要去京中複命。我?在他留下的杯盞上覺察不到人氣,該是隻小妖。”
淨霖發?散枕席,他甚至要開口時都覺得夢中蒼霽的氣息還纏綿在唇齒間。他倏而閉眼,靜了片刻,再睜眼時已形容平靜。
“是隻筆妖。”淨霖說,“他認得我?。”
“斬妖除魔臨鬆君。”蒼霽躺平,“無怪他要跑。不過人之所?言有點意思,他們道這位楚綸,多是一個評語。”
“什麼?。”
“判若兩人。”蒼霽答道。
判若兩人?
“‘楚綸’確實是個凡人,他生於東鄉小村,家境貧寒,先後父母皆喪,憑靠家族近親接濟方才能繼續讀書。此子先天體弱,腿腳似也有疾病,卻將書讀得好。他十二?歲便以詩詞名響鄉間,東鄉知府屢次保舉,他十九歲便得以進京,隻是兩次不中,歸家後愈發?刻苦,此次奪得頭魁也算如願以償。但自從他第三次入京赴考起,便有人說他性情大變。”
淨霖說:“如何說來?”
“不知道。”蒼霽說著閉上了眼,“途中不便盤查詳細,但京中必有人解。”
說罷便似如沉睡,不再開口。
淨霖便直視壁麵,沉默到天明。
京都位處西南,順江而上不過半月便能到達。中渡愈往西去,分界司愈漸密集,各型各色的掌職之?神封地臨近,小妖甚至難入屏障。
淨霖與蒼霽雖然仍舊僵持,卻並不妨礙他指點蒼霽的靈氣運用。半月時短,蒼霽奧妙尚未參透,船已靠岸。
淨霖下船時,天正熾熱。京都龐納四海朝客,街市井井有條,滿目繁華。港口客船尚小,供有龐然龍船高聳而立,水道間來往有序,人聲喧囂。縱目遠望,竟一時之間望不到頭,所?及皆是明樓高閣,能見宮室恢宏屹立。
蒼霽笑出聲,他環顧四周,隻覺得所?謂九天神宮也不過如此,怎比得上人間朝夕鼎沸。蠻兒們穿梭其中,具是手戴金釧兒,腳掛銀鈴鐺,行步帶
風時可以聽見清脆搖晃。吹笛客沿街而行,引得路過蠻兒翩翩起舞,各色飛紗遊轉空中。
廣吞萬歲山,博孕千朝樂,天地中為此一地由九天笙樂女神執掌。她壽與天齊,神思融地,既無處不在,又?妙不可見。當日君父九天君開創三界新歲,笙樂神不見蹤跡,君父卻仍奉其名牌,尊為座下客。即便是淨霖,也不曾見過她。
二?人尋處客棧落腳,不巧又是位妖怪。隻是不同彆處,京都中的妖怪皆是通天大妖。
蒼霽跨門入內,便見羽扇輕撥在算珠間。那算珠黃金所?鑄,寶石沿邊鑲嵌,端得是貴氣衝天。老?板娘倨傲而坐,玉白的指間戒指覆累,個個大如鴿卵。隻見她華服雍容,腳邊悠哉搖動著九條絨尾。
蒼霽見過妖狐,卻是初次見到九尾妖狐。
老?板娘纖指搭扇,露著妖嬈雙眸將兩人看了,懶散道:“上房五十金,店貴不還口,交得上便任君挑,交不上趁早往彆處去,此地不留窮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