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三月,春日和暖,風輕雲淡,詩裡說煙花三月下揚州,是說江南的春景,農家的三月比不上江南的秀美,卻也彆有一番韻致。
村子裡的柳樹少,沒有滿天飄飛的柳絮,坑邊兒的楊樹卻開了花,今年的楊樹林子又拔了一個高,一開春就開了滿樹的花,一串串的楊樹花像一條條掛在樹上的毛毛蟲。
村裡淘氣的小子捏一個,偷偷放到鄰居小丫頭的頭上,等小丫頭發現,嗚嗚哭著去找小子的爹娘告狀,小子的屁股總免不了要挨上幾巴掌,挨了打也不改,下次依然會嚇唬鄰居的小丫頭,小子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愛看小丫頭哭花了的小臉兒,百看不厭。
鄉屯裡的孩子,沒有太多花俏的玩具,卻擁有最鮮活豐富的童年,碧青有時候會想,假如自己也是王家村的人,跟蠻牛家住鄰居,蠻牛會不會也這麼乾,小孩子心裡朦朧的好感,以這種惡作劇的形式表現出來,總會弄巧成拙。
不過,蠻牛真這麼乾的話,估計自己也不會讓他如意,因為自己根本不怕毛毛蟲,他要是真敢把楊樹吊子放到
自己頭上,自己就去抓了真的毛毛蟲來塞到他脖子裡。
想到此,不禁搖頭失笑,自己瞎想什麼呢,家裡的灶房是大郎上次回來時修的,對著炕邊兒開了一個窗戶,自己做著飯,一抬頭就能瞧見坑邊兒的楊樹林。
進了三月,楊樹吊子沒了,樹枝子上竄出青嫩的楊樹葉,沒幾天就長了起來,一陣風吹過去,嘩啦啦的聲音老遠都能聽見。
楊樹林子旁邊兒,移過來幾顆嫁接的棗樹,也抽出了新芽,想來今年的酒棗能多做一些了,如今需求量太大,一棵樹恐怕不夠了。
師傅跟江伯喜歡吃,杜子峰也喜歡,大郎哪兒營房裡那幫子可都是饞狼,尤其崔九,多少好吃的都填不滿他那張嘴,連吃帶拿,臉皮厚的堪比城牆,抱著酒棗罐子,沒一會兒就見了底兒,吃的滿臉通紅,渾身酒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吃喝醉了呢。
不知道這次麥收那小子來不來,不來,自己也得把他夠來,想占便宜沒那麼容易,得找補回來才行,今兒晚上就給大郎寫信。
忽聽院裡有朗朗的讀書聲,不禁愣了愣,收回目光看向門外,院子裡放了張矮桌,桌上放著算盤,攤了一桌子賬本,碧蘭正坐在凳子上,認真的算賬。
碧蘭念書尋常,對數字卻很敏感,算賬尤其快,碧青教了她幾次,就會看賬了,算盤也打的極好,碧青就把家裡的賬都交給了她,算賬,對賬,目前沒出過紕漏。
小海淘氣多動還笨,算賬不行,認字也慢,到現在,千字文上的字還沒認全呢,有時候,碧青真覺,老天爺太偏心,二郎那麼聰明,多難的文章都是一遍就會,且能舉一反三,小海就笨的一個千字文,學了好幾個月都沒學會,這會兒正搖頭晃腦的背呢:“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辰宿列張,辰宿列張…”念了三遍,怯生生的看向杜子峰。
杜子峰提醒了一句:“寒來暑往。”小海才忙道:“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秋收冬藏…”又開始眼巴巴望著杜子峰了。
杜子峰歎了口氣:“閏餘成歲,律呂調陽,你先念熟了,弄明白意思,再背就容易多了,你知道你背的這些是什麼意思嗎?”
小海低下頭半天才小聲道:“大姐給我講過,我當時記住了,可轉眼就忘了。”
杜子峰倒也算耐心:“那我再告訴你一遍,這次可記住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兩句是說宇宙形成於混沌蒙昧的時候,天是青黑色的,地是黃色的…”
杜子峰的聲音頗富磁性,卻跟他的人一樣,讓人莫名覺得嚴厲,看得出來小海很怕杜子峰,自己教他的時候,這小子總是走神兒,一會兒看看遠處的樹,一會兒院子裡吃食的小雞仔,哪怕地上的螞蟻洞都比自己教給他的書有吸引力,也因為如此,自己教他好幾遍,這小子也沒記住。
不過,現在看來,或許該給這小子找一個嚴厲的老師,這小子知道自己不舍得罰他打他,根本就不怕自己,也不會好好學,換一個嚴厲的先生就不一樣了,一手板下去,就老實了,自己教了一個多月都沒學會的千字文,這麼一會兒工夫,就背下來了,看來這小子不是笨是欠打。
杜子峰這位縣太爺客串了一回先生,自己好歹的也得有點兒表示,這幾條鰱魚就算謝禮吧,想著,從桶裡撈出一條大鰱魚,放到案板上,刀背敲了一下鰱魚頭,剛還活蹦亂跳的鰱魚立馬就老實了,刮去魚鱗,開腸破肚,收拾乾淨,剁成一掌寬的魚段,用粗鹽碼在陶盆裡,醃一會兒,裹上一層薄薄的麥子粉,過油煎的兩麵焦黃,鍋裡擱上大大的蔥段,一把子蒜,放入煎好的魚塊,毛醬,醋,再抓一把糖霜,兌開水,沒過魚塊,大火燒開,小火燜燉半個時辰,就成了。
如此燜熬出來的鰱魚,紅亮酥爛,鮮香入味,撿了幾
個鍋邊上貼的小卷子,叫小五給師傅送了一小盆,剩下的被家裡人一掃而空,數碧蘭跟小海吃的最多。
杜子峰吃了兩大塊魚肉,又喝了一碗熬得白白的魚頭湯,不禁籲了口氣,他以前不大愛吃河魚,總覺著有股土腥味兒,可碧青做出來的魚,卻沒有半點腥味兒,且厚厚的魚肉,也頗為入味,就著剛出鍋的小卷子,說不出的好吃。
杜子峰端著麥子茶,仍不覺回味剛才的美味,碧青已經把自己那張偌大圖紙展開,並跟他進一步說明,想在哪兒打井?哪兒掘挖溝渠引水?哪裡蓋房子?何處安置那些深州的災民?
杜子峰盯著那張圖紙看了很久,抬起頭:“你要知道,如此一項龐大的工程,除了人工,還要銀子,深州大旱,災民眾多,人工應該不難,可這蓋房引渠所需銀子卻也不是小數,從何處得來,難道你有不成?”
碧青搖搖頭:“我是窮人,可拿不出這麼多銀子。”
見杜子峰挑眉,碧青笑道:“雖然我是個窮人,可冀州府最不缺的就是豪門大戶的有錢人。”
杜子峰歎口氣道:“冀州的豪門大戶再多,也沒用,去年府台大人親自登門,讓他們捐些錢糧救濟災民,整個冀州府的豪門大戶一共才捐了五百兩銀子,不到一千斤糧
食,還都是發黴吃不了的,這些人雖家資豐厚,卻摳門的緊,寧可屯著糧食發黴,也不舍得救濟災民,你想讓他們出錢幫你蓋房,絕無可能。”
碧青揮揮手:“大人說錯了,不是幫著我蓋,是幫著他們自己蓋,這些大人就彆管了,我自有法子讓他們掏錢,給大人看這個,是想讓大人幫忙在這兒多打幾眼井,井打好了,就能蓋房了,估摸明年就能完工入住。”
說著目光閃了閃:“大人明年任期也該滿了吧,吏部考評的優可不好得,間河縣的地少,田稅有限,若用稅賦衡量優劣,大人可要吃虧了。”
杜子峰臉色略暗,這也是自己發愁的事兒,吏部考評直接乾係到自己的升遷,間河縣這樣的小縣,大齊不知有多少,間河縣地少,若用稅賦多寡來衡量,這個優自己的確拿不到。
碧青度他的臉色道:“大人也不用煩惱,間河縣的地雖少,若大人的政績亮眼,一樣高升,間河縣雖窮,卻也是快風水寶地,蓮花山的工程啟動,便可順理成章的安置數百甚至上千災民,不用分給他們地,光蓋房的工錢就養活他們。”
杜子峰想了想道:“先不說你那些房子蓋不蓋的起來,便蓋起來,明年完工之後,這些災民又該如何安置,你
的桃林用不了這麼多人吧。”
碧青點頭:“是用不了,不過,大人何用愁這些,有朝廷大力支持,間河縣的百姓定會大量種植番薯,朝廷之所以如此,想來是想用番薯來解深州大旱,如此一來,明年番薯的種植就會被大齊百姓接受,估計最遲明年,朝廷定會兒遣派欽差來冀州。”
話說到這種程度就足夠了,以杜子峰的精明,後頭的事兒,不用自己點明也應該明白,果然,杜子峰目光閃了閃:“如此,你蓋得那些院子也不愁賣了。”
碧青笑了起來,眨眨眼到:“碧青盼著大人騰達,也能跟著沾光。”
杜子峰走了,臨走之前給小海薦了個先生,是在普惠寺借住的窮秀才,叫劉盛,因屢試不中,心灰意冷,盤纏用儘,又無臉回鄉,隻能寄居在普惠寺,靠抄寫經文賺口飯吃,跟杜子峰有過數麵之緣,杜子峰說此人中正耿直,給小海當先生正合適
碧青琢磨杜子峰話裡的意思,是不是說那個秀才不適合當官,忠正耿直是美德,可當了官兒,這樣的美德就成了弊端。
既然杜子峰推薦了,抽個時間去一趟吧,再說,自己還答應了普惠寺的老和尚,幫著寺裡種一池蓮花呢,自己
倒是不怕食言,師傅的麵子不能折,更何況,把人家後頭那些桃樹枝都快砍光了,也著實該還這個情,聽說普惠寺的素齋頗有名,順道也可以學兩招兒。
杜子峰辦事很靠譜,沒幾天冀州府司農部就來了人勘察水脈,預備打井,人一到,村子裡就熱鬨了起來,也不管地裡的莊稼了,都湊過來瞧熱鬨,有心思的恨不能井打到自家跟前兒。
桃花娘就是一個,見看水脈的人圍著碧青家附近轉悠,急的不行,忙回家找自己男人去了,一進院見丈夫正在喂豬,不禁道:“你咋還在這兒喂豬,你是村裡的裡長,大小也算個管事的,村子裡打井這樣的大事,沒知會你就罷了,來了也得先從咱家待著才是,如今你瞅瞅,淨圍著大郎家轉悠了,你這個裡長倒成了擺設。”
王富貴皺起了眉,手裡舀麥糠的瓢咣當仍到豬食盆子裡:“你消停些吧,大郎家的日子越過越紅火,你瞧著眼熱,背著人嚼說了人家多少閒話,弄得咱兩家越走越生份,都是因為你這個嘴碎的婆娘,你瞧著人家二郎拜了先生,有了好前程,求到人家門上,想幫桃花女婿尋個門路,也不叫什麼大事兒,好歹鄉裡鄉親的,大郎媳婦兒心眼兒善,說不得就幫忙了,可求人,你倒是有個求人的樣兒啊,當著人家大郎媳婦兒的麵兒,說人家小叔子的不是,大
郎媳婦兒心眼是好,可你莫忘了,人家是有一肚子學問的女秀才,人家叫你一聲嬸子,是看在一個村的鄉親份上,你倒端起架子來了,說了一堆有的沒的,給人幾句話頂回來,還氣不忿,嚷嚷著往後瞧,還用往後瞧什麼,就瞅現在,咱家連人家的邊兒都攀不上了,你嫌人家大郎媳婦兒說的話不中聽了,俺倒是覺著,人家說的是實在話,桃花女婿要是真是個念書的材料,哪用得著求到丈人家頭上,成天端著個書裝讀書人,也不瞧瞧家裡老婆孩子都快吃不上飯了,一家子靠著丈人接濟過日子,他不臊得慌,我都替他臊得慌,回頭桃花再回來你跟她說,嫁出去的丫頭潑出去的水,三天兩頭回娘家要嘴,他周家丟的起這個人,她爹這張老臉丟不起。”
桃花娘道:“你這是什麼話,好歹是親生的丫頭,難道眼睜睜看著她三口子餓死不成。”
餓死?王富貴哼了一聲:“你瞧她男人穿的衣裳鞋,連點兒灰都不沾,天天什麼活兒都不乾,筆墨倒費了許多,好好的紙,與其寫那些沒用的文章,不如糊了窗戶,還能擋擋風,給他白瞎了,她家又不是沒地,隻要他兩口子肯下力氣,俺就不信能餓死,便不樂意種地,如今大郎媳婦兒買下臨山屯的一百多畝桃林,活兒有的是,隻要肯乾,一個月五十文的工錢穩穩當當的落下,趕上這樣的好年
景兒,要是還餓死,就是活該,至於打井,那是冀州府司農部的人,跟間河縣可沒乾係,是人大郎媳婦兒托人情找來的,不是官差,打井的銀子都是大郎家掏的,之所以打兩眼井,是人家大郎媳婦兒不忍心村子裡的人喝苦水,你想在家裡打井,先不說舍不舍的掏這些銀子,就算你肯使錢,也得問問人家冀州府的人乾不乾,趁早在家貓著,彆處去丟人現眼的好。”撂下話沉著一張臉進屋了。
桃花娘聽著外頭熱熱鬨鬨的說話聲兒,心裡一陣陣不自在,有心想出去掃聽掃聽,可人都在大郎家,自己去了,沒人搭理反倒沒臉,不好出去,卻又實在好奇,忽想起二丫頭杏果兒,忙進屋去找閨女。
這丫頭自打開春不知怎麼回事,跟變了個人似的,也不出去瘋跑了,成天在屋子裡悶著,話都少了,就知道在炕頭做鞋,一個人就兩隻腳,哪穿的了這麼多鞋。
桃花娘進來把她手裡做了一半的鞋丟到一邊兒道:“你跟碧蘭好,去她家問問在哪兒打井。”
杏果兒隻當沒聽見,拿起鞋來悶著頭接著做,桃花娘剛被自己男人沒頭沒臉的數落了一頓,本來就憋著火呢,這會兒見閨女也不搭理自己,火氣竄上來,伸手就擰了她幾下:“死丫頭,聾了不成,聽見了沒,叫你去碧蘭家問問在哪兒打井?”
杏果仍沒反應,給她娘擰疼了也不吭聲,低著頭,跟個木頭人一般,氣的桃花娘直哆嗦,揚起手打了好幾巴掌,見杏果兒還不動,也卸了勁兒,一下坐在炕上,喃喃的道:“怎麼都是我錯了,我哪兒錯了,你們一個個都這麼著…”念叨了一會兒對著杏果兒道:“算娘求求你,說句話,難道真啞巴了。”
杏果這會兒抬起頭來,木呆呆的看了她娘一眼,站起來出去了,出了自家院子,走到碧蘭家門口,就見裡頭擠滿了人,村子裡的鄉親們差不多都來了,老老少少圍著那些冀州府看水脈的人,問東問西,嘰嘰喳喳的好不熱鬨。
杏果兒腳都邁出去了,又縮了回來,當初鐵柱家的嬸子跟娘說,把自己跟二郎湊做堆的時候,自己在裡屋聽的真真兒,還記得,那時自己一顆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心裡喜歡二郎不?杏果自己也不知道,就是覺得二郎家好,什麼都好。
二郎娘和善,二郎的嫂子更好,識文斷字能教二郎念書,有本事賺銀子,還會做吃食,大郎嫂子做的吃食,是杏果兒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東西,甜甜的麥芽糖,香噴噴的醬頭肉,哪怕烙的餅,都比自家的好吃幾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