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抱著兩壇子酒往副統領趙勇這兒過來,到了門口把一壇子遞給了個站崗的大胡子:“趙三哥,這是俺家裡釀的渾酒,不是啥好東西,俺媳婦兒捎來的,讓俺給營裡的兄弟們嘗嘗。”
趙三也不客氣,接過來在封泥口上聞了聞:“你家的酒可不是渾酒,上回你媳婦兒做的那個酒棗,可是勾起了我們幾個的饞蟲,正好咱營地旁邊兒有顆棗樹,哥幾個就商量著打了棗下來,去內城邊兒上老紀家的酒鋪子裡買了一壇子酒,喝了一半,剩下的把棗塞進去,醉了些日子,拿出來一嘗,不知咋整的,就不是個味兒,哥幾個就琢磨是你家的酒好,昨兒吃飯的時候還念叨呢,今兒你就給送來了,回頭跟你媳婦兒圓房的時候,招呼一聲,哥幾個過去給你好好熱鬨熱鬨,順便也能多蹭幾杯你家的好酒。”
說著,湊到大郎耳邊兒道:“聽說你媳婦兒快十五了,差不離了,我那婆娘十五的時候,都生了我家
大丫頭。”
大郎沒接話茬兒,隻說:“回頭一定請趙三哥去吃酒。”
趙老三笑著拍了他一下:“有你這句話就成,進去吧,頭兒在裡頭呢。”
大郎進去的時候,趙勇正在伏案看地圖,大郎把懷裡的酒壇子擱下,就站在一邊兒,偏頭瞧了一會兒。
趙勇抬起頭見他看得認真,不禁道:“瞧的明白不?”
趙勇不過隨口一問,不想大郎卻點點頭,趙勇笑了:“你這個老實人也學會逞能了啊,真瞧的懂,說說這是哪兒?”
隨手一指地圖上的一處,大郎仔細看了看道:“這像是北境的勾注山。”
趙勇愣了半晌兒,盯著他道:“你還知道什麼?”
大郎撓著頭想了想道:“句注以山形勾轉水勢流
注而名,亦曰陘嶺,自雁門以南,謂之陘南,以北謂之陘北。自漢中平以後,羌胡大擾,陘北之地,皆為荒外。”
趙勇真驚了,大郎跟著自己在南邊打了五年仗,可以說,自己對他相當了解,這小子身手是有,也有股子不怕死不要命的莽勁兒,可要說有什麼墨水,趙勇著實不信,自己算是鬥大的字人,認不全一籮筐,大郎卻是一個都不認識,所以,從一個目不識丁的漢子嘴裡說出如此順溜的文章,可想而知,趙勇多驚訝了。
尤其,這幾句雖聽著拗口,仔細想想倒不難理解,說的就是北境雁門的勾注山,趙勇偷著捏了自己一下,感覺到疼,才發現不是做夢,大郎這個目不識丁的漢子,竟然成了秀才。
趙勇不禁道:“這是誰教你的?”
一句話問的大郎有些扭捏起來,臉上更有些暗紅,橫是不能告訴副統領是昨兒晚上媳婦兒教的吧,上次大郎回家的日子太短,十天根本教不了什麼,這次
碧青之所以來京,也是想的督促著大郎把北胡誌跟兵書認全,背會,這時候多花一分功夫,等到了戰場上,就多了一分活命的機會。
戰爭是殘酷的,尤其北胡人,三歲的孩子都會騎馬,五歲就能開弓射箭,在這個打仗以騎射為主的古代,可以說是北胡人最彪悍的民族,真要是打起來,即便傾大齊舉國之力,能不能勝都難說。
想想碧青都後怕,有時候恨不能跟大郎說咱不當兵了,就家去過舒心日子得了,可惜不成,不說大郎能不能答應,即便他答應了,豈不成了逃兵,恐怕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再說,若大齊所有的兵都如此,這仗不用打已經輸了。
輸了的後果就是北胡長驅直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要想過安生日子,唯有戰勝北胡,這些是大義,不可棄,不應棄,也是大郎作為大齊軍人應儘的義務,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儘量把保命的本事都教給他,剩下的就要看運氣了。
所以,碧青很豁的出去,而對大郎,用自己作為
獎勵,能收到令人驚喜的效果,往往艱澀難懂的句子,隻要給他足夠的甜頭,這家夥都能快速背下來,而且,碧青發現,大郎的方位感很好,具備天生的識圖能力。
東籬先生的北胡誌寫的頗為詳細,不禁記錄了胡人的城池,民風,習俗,還有地圖,整個北境的地圖,雁門為界,勾柱為屏,再往北就是胡地。
這幾句正是昨兒晚上小媳婦兒一句一句教自己背的,每背會一句就會有獎勵,一想到小媳婦兒的獎勵,大郎的臉更紅了。
高床暖枕比家裡房後的麥草垛可舒坦多了,小媳婦兒細白的身子,攤在大紅緞子的床褥間,說不出的誘人,沒人打擾,更不用怕外人瞧見,關上門,放下帳子,就剩下自己跟小媳婦兒倆人。
小媳婦兒很體貼,除了不能圓房,其他的都由著自己折騰,而且,自己表現越好,小媳婦兒的獎勵越大。大郎現在都還記得,小媳婦兒輕軟的頭發掃在自己肚皮上的感覺…
趙勇見大郎臉色古怪,行動扭捏不禁大奇,忽想起大郎的兄弟,如今正是太學監生,雖不知道大郎這樣的莊稼漢子怎麼出了個如此有學問的兄弟,卻也是不爭的事實,便道:“莫非是你兄弟教的。”
大郎忽想起小媳婦兒說過,要是有人問起來就推到二郎身上,雖不明白為啥,可小媳婦兒的話一準沒錯兒,於是應了一聲:“是。”
趙勇這才點點頭:“你兄弟在太學的成績如何?”
大郎頓時挺了挺胸膛,頗自豪的道:“俺兄弟成績可好了,上次聽崔九說,俺兄弟的文章被太學的教授呈送到了禦前,皇上都讚了俺兄弟呢。”
趙勇道:“怪不得呢,沒事兒的時候多跟你兄弟學學,這是正經本事,回頭真去了北境用得著了。”
大郎含糊的應著,趙勇掃了眼旁邊的酒壇子笑道:“你媳婦兒雖說年紀小,手藝倒不差,做吃食,釀酒都是一把好手,你媳婦兒大老遠來京裡看你,還捎了這麼多東西,難為她了,住哪兒了?若無妥帖的住
處,城門邊兒上我原先住的院子正好閒著,雖說有些舊,收拾收拾也能住人,不如叫你媳婦兒搬過去,也方便些。”
大郎忙道:“多謝統領大人惦記,俺媳婦兒住在她一個遠親家裡,也在內城,離著咱們營區不遠兒。”
趙勇點點頭:“既如此也好,你媳婦兒大老遠來一趟不易,從今兒起準你三天假,陪著你媳婦兒逛逛京城,也彆白來一趟,家去鄉親們問起來,也有話說。”
大郎也是這個意思,今兒來就是想說這事兒,小媳婦兒頭一回來京,自己怎麼也得領著小媳婦兒四處逛逛,瞧瞧京城的景兒。
大郎哪知道小媳婦兒這會兒已經直接去瞧東宮的景兒了,一大早崔九就來了,蹭了頓早飯,等大郎走了才跟碧青收拾著出來。
崔九本來還想碧青怎麼也得打扮打扮,就算猜不到是去東宮,可自己說了是親戚,皇子的親戚哪會是
販夫走卒,至少也是崔家那樣的世族大族,才有可能跟皇家成了親戚,所以,這體麵總是要的。卻沒想到碧青還是這身兒,青碎花的襖褲,頭上包著一塊同樣花色的頭巾,渾身上下唯一的首飾就是手腕子上那隻粗劣的玉鐲子。
一見碧青的打扮,崔九的眉頭都皺起來了:“你,你就穿這身?”
碧青挑挑眉:“怎麼著,嫌我這身寒酸,那正好,我還不想去呢,大熱天的,在家待著多好。”
崔九忙道:“彆,彆啊,算我說錯話了還不成嗎,你這身兒很是體麵,去哪兒都不寒酸。”碧青這才不情不願的跟著他上了車。
見趕車的不是旺兒,碧青隨口問了一句:“怎麼不見旺兒?”
提起這個,崔九湊過來道:“對了,倒是忘了問你,怎麼把武陵源的桃子弄到京裡頭來的?”
碧青奇怪的道:“自然是放到馬車上捎來的,還能怎麼弄來。”
崔九翻了翻白眼:“爺還不知道放到車上捎來的啊,我是問你,怎麼弄到京城還如此鮮亮,桃子可放不住。”
碧青側頭看著他:“這話兒從你嘴裡說出來可新鮮,宮裡年年都有歲貢的桃子,照你這話兒,皇上年年吃的都是爛桃不成。”
崔九道:“你成心氣我的是吧,歲貢的桃子是用冰鎮著,一路送到京裡來了,即便如此,也有不少爛的,到了京自然有人挑揀著最好的貢上,隻要不嫌命長,沒人敢把爛的往上送。”
碧青點點頭,終於明白歲貢是怎麼回事了,崔九見她不言聲,又問了一句:“到底怎麼弄的啊?莫非還瞞著不想告訴爺,我跟你說,瞞著也沒用,我讓旺兒去武陵源找沈定山去了,照著你摘的樣兒摘一筐弄過來,到時就知道了。”
碧青瞥了他一眼,氣定神閒的道:“既然晚一些就知道了還問什麼?”
崔九氣的直喘氣,自己跟這丫頭簡直天生不對盤
,三句不到就招來一頓氣,他氣,碧青還不待見他呢,兩口子難得獨處,時不時蹦出來個電燈泡礙眼,多煩人啊,而且,崔九這個電燈泡簡直亮的天怒人怨,白吃白喝不說,吃完了還粘著不樂意走,屁,股跟抹了糨子似的,恨不能黏在凳子上。
不過,這是往哪兒走呢,即便碧青沒來過,就看前頭甲胄鮮明的禁宮侍衛,也能猜到這是哪兒,碧青皺了皺眉:“你說的親戚住這兒?”
崔九見她那樣兒,得意了起來:“怎麼,怕了,爺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皇宮也不是龍潭虎穴,再說,咱們去的是東宮。”
見碧青眉頭仍然皺著,不禁道:“那個,你放心,太子哥身上的差事多,得幫著我父皇處理政務,你見不著的,就是讓你過來瞧瞧東宮種的番薯,一會兒就出來。”
碧青信他的才有鬼,尤其看見站在番薯地裡的男子,碧青萬分肯定,這位戴著範陽笠一身青衣的男子,就是東宮太子慕容湛。
年紀看上去有二十六七,眉宇間跟崔九頗為相像,卻少了浪蕩,多了幾分不怒而威的氣勢,唇很薄,緊緊抿著,臉部的線條有些硬,這是一個十分嚴謹的人,但相當英俊,令碧青想到了杜子峰,兩人都屬於嚴厲的人,卻仍有很大區彆,杜子峰跟這位比起來,少了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霸氣,即便如此打扮,也這擋不住,這大概就是氣場。
隻可惜,他唇上的兩撇小胡子有些出戲,搭在這樣一張嚴肅的臉上,反而添了幾分滑稽之感。古代的男子都蓄須,崔九嘴唇上都長著青青的胡茬子,大郎是因為自己不讓他留。碧青不喜歡男人留胡子,總覺著臟兮兮的。不過,這裡的男人幾乎都對蓄須樂此不疲。
慕容湛頗為意外,蘇全來報說老九領著人來了,慕容湛便點點頭,抬起頭好奇的看向不遠的月洞門,目光落在老九旁邊兒的小丫頭身上,愣了一下。
慕容湛實在無法把這個小丫頭跟王大郎的媳婦兒聯係在一起,瞧著有十四五的年紀,尋常村姑的打扮
,可在她身上,卻有股子不同尋常的味道,應該說,小丫頭即使青澀,卻仍頗有姿色,朝陽初升,她站朝陽的光影裡,慕容湛不由想起兩句話,目若晨曦,美如春園,便沒有滿頭珠翠,通身華衣,依舊很美,不是後宮那些雕琢的美人,是自然之美,就像這緩緩拂麵的清風,更像她身後淡淡而落的朝陽。
碧青隻跟慕容湛對視片刻,就微微側頭看向崔九,崔九忙道:“那個,這是東宮的管事。”
碧青蹲身行了個禮,就不再搭理兄弟倆,走過去看地裡的番薯藤,挨個翻看了一會兒問:“何時栽的番薯苗?”
慕容湛道:“開春時候栽下的。”
碧青點點頭:“之前這裡種的什麼?”
崔九:“之前種的牡丹,有什麼乾係嗎?”
碧青沒理會他又問:“栽種前可曾翻地,深耕?”慕容湛一愣,他堂堂太子哪懂什麼翻地深耕啊。
碧青見他那樣兒就知道沒有,歎了口氣道:“番薯雖不挑地,種之前也需深耕翻地,尤其之前種的還
是彆的,更要如此,隻因不知道地裡有沒有蟲卵,需深耕翻開,晾曬,另外番薯喜肥,基肥尤其重要。”
慕容湛道:“施了肥的。”
碧青:“施的什麼肥?”
慕容湛:“胡麻餅。”
碧青搖頭歎息,果然是皇宮啊,種個番薯都用胡麻餅施肥,胡麻餅是好,用在番薯上實在有些浪費,而且,基肥需伴著草木灰,才可防蟲,這明顯是招了蟲子。
碧青伸手拔了一顆番薯,看了看,又拔了一顆…崔九眼瞅太子哥的臉色都不好看了,真替這姑奶奶捏了把汗,聽蘇全說,前些日子,有個宮女碰斷了一根番薯藤,就挨了十板子,這姑奶奶可是連根拔,還不是拔一顆,不一會兒就拔了七八顆。
眼瞅碧青又貓下腰,崔九忙過去要攔,卻聽碧青說了聲:“找著了,就是它。”
崔九剛走近就見碧青手裡捏著一個白啦吧唧,身子還來回扭動的蛆蟲,啊…的叫了一聲,嗖就跑了,
比兔子都快。
碧青愣了愣,忽的壞笑起來,原來崔九這小子怕蟲子啊,那這位太子呢?碧青把蟲子放在自己手裡,舉到慕容湛跟前:“就是這種蟲子。”眼睛連著眨了好幾下,見慕容湛麵不改色,不免有些失望,把蟲子丟在地上,碾死道:“不是大毛病,就是招了蟲兒。”
慕容湛不覺失笑,這丫頭倒真調皮:“那該如何治?”
碧青去那邊兒甕裡一邊兒打水洗手,一邊兒道:“番薯可五月裡種,□□月之間就能收了,你這番薯種的早,再過二十天就差不多了,好在發現的早,還有得治,若是再晚上幾天,就甭想有好收成了,用草木灰泡水噴灑葉麵,隔一天再澆一遍草木灰水,估摸三四天就差不多了,明年要是還種的話,要深翻地,基肥拌上草木灰,就可以防蟲了,還有胡麻餅給番薯施肥,有些浪費,茅廁裡糞便漚好了,就是最好的番薯肥。”
說著笑了笑:“其實番薯很耐活,也極容易種,若想大麵積種植,不用單獨育苗,隻需找一塊地提前種下,待番薯藤長出來,剪下插在土裡就能活。”說完蹲身告辭。
崔九走了過來,卻走的極慢,臉色也有些白,一直到出了宮坐上馬車,都用一種戰戰兢兢的目光看著碧青。
碧青懶得搭理他,琢磨是不是在門口擺幾條蟲子,看這小子以後還來不來。崔九終忍不住道:“你,你是不是女的啊,那麼惡心的蟲子都不怕。”
碧青嗤一聲笑了:“照你這麼說,大齊的農婦都不是女人了,莊稼人一年到頭在地裡刨食兒,要是見個蟲子都怕,地裡的莊稼誰種。”
崔九彆扭的道:“總之那東西惡心死了,以後彆拿手捏著。”
碧青眨了眨眼,特意把手伸到他眼前:“拿手捏著怎麼了,不拿手捏難道用嘴…”
崔九忙扒拉開她的手:“越說越惡心。”吆喝著
趕車的快些,到了門口碧青一下車,就讓車把式走。
碧青還笑著說了句:“不在這兒吃飯了啊,晚上可做糖醋魚。”
崔九心動了一瞬,想起剛碧青的手捏著那個蛆蟲的樣兒,頓時胃口全無,叫車把式趕緊走。等崔九走的沒影兒了,碧青才大笑起來。
冬月出來道:“姑娘笑什麼呢?”
碧青搖搖頭,我是笑,這幾天估摸沒人來咱家蹭飯了。“想起什麼道:”對了,太學裡我能進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