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兒笑道:“這算什麼冷風啊,胡地的冬天才叫冷呢,這口氣剛呼出去就成了冰碴子,耳朵都能凍掉了。”
碧青捏了捏她的耳朵:“那你還往雁門跑,不怕
耳朵凍掉了啊。”
瑤兒道:“我姐那麼柔弱的大美人都不怕,我這皮糙肉厚的怕什麼。”
碧青好笑的道:“誰說你皮糙肉厚了?”
瑤兒:“我自己覺得。”
碧青笑道:“你少往外頭跑幾趟,肉皮兒自然能養起來。”
瑤兒眨眨眼:“那還是算了,我最怕悶,總在屋子裡待著,早悶死了。”冬月忍不住笑道:“叫小姐一說,那些京城的大家閨秀,不知悶死多少了呢。”
瑤兒:“那些人最是無趣,不過,宮裡的人比那些人還無趣。”
碧青:“既然無趣這次非要跟娘來做什麼?”
瑤兒從懷裡拿出個自己捏的泥人:“娘看這個像誰?”
泥人雖小,卻捏的活靈活現,頭上的九龍冠跟身上龍袍都能看的清清楚楚,甚至端正的五官,清冷的氣韻,都能看得出來,不是皇上還是哪個?
碧青一愣,雖說太後年年都會接這丫頭進宮住些日子,可碧青倒是沒想過,她會捏個皇上的泥人。
慕容湛這個人太冷,心中雖裝著大齊江山,天下萬民,除此之外,碧青懷疑,他心裡還有什麼,但瑤兒既然能捏的如此傳神,必然跟皇上多有接觸才有可能。
想到此,不禁道:“瑤兒在宮裡住的時候常見皇上嗎?”
瑤兒點點頭:“皇上天天都要處理很多奏折,很是辛苦,有時候,一天都不吃飯,禦膳怎麼端進去的,怎麼端出來,太後娘娘擔心的睡不著,遜哥哥說我做的餛飩麵最好,讓我給皇上做了一碗,然後皇上就讓蘇爺爺叫我過去說話兒,皇上跟乾爹很像呢,尤其一笑的時候。”
笑?碧青頗有些意外:“你見過皇上笑?”
瑤兒點點頭:“皇上常跟瑤兒笑啊,還會陪著瑤兒玩,瑤兒想著萬壽節快到了,就捏了這個泥人,等進宮的時候給皇上,也是瑤兒的一番心意,娘,您這
次進京是為了看杜伯伯嗎?”
提起杜子峰,碧青不免有些擔心,雖說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杜子峰之於自己,也算個有些特彆的存在,而且,他跟前的人既然跑去武陵源請自己,肯定是杜子峰不大好了,聽說去年大病了一場,後來好了,怎麼這又不成了。
馬拉爬犁比馬車快上很多,早上出來,天黑的時候便進了京,剛進城門就見慕容遜正站在雪地裡,也不知來了多長時間了,肩膀上都落了一層雪,見馬車進了城門,忙迎上來,先給碧青見禮。
碧青教過他算學,故此慕容遜稱呼碧青先生,碧青點點頭,知道他不是來給自己行禮的,不想管他們小兒女之間的事兒,雖說自己一直不願意瑤兒嫁進皇家,可慕容遜跟瑤兒,自己想順著他們自己的意思發展。
慕容遜在武陵源待了那麼多年,跟瑤兒就像兄妹,雖說自己看出來慕容遜對瑤兒並非如此,也不想去乾涉他們,除去東宮太子碧青不大滿意,其他的慕容
遜幾乎無可挑剔,如果瑤兒到最後選擇慕容遜,隻要她知道未來的路是什麼,自己也不會反對。
目前說這個為時尚早,瑤兒十八歲之前,自己是絕不會讓她出嫁的,當初自己跟大郎是沒法子,女孩子十八歲才算真正成熟,太早嫁人沒好處,而且,碧青也想讓瑤兒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大好年華,如果真嫁了慕容遜,再想這麼到處去,絕無可能。
這一點上考慮,碧青又覺瑤兒跟慕容遜不大合適,算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有些事還是讓他們自己決定吧,是福是禍都是他們自己要過的日子。
碧青發現,隨著自己年紀增長,很多想法跟過去完全不一樣了,當初對碧蘭,自己可是堅決反對她跟崔九有牽扯的,現在想想,自己有些過分,好在碧蘭跟陸超過得很好,不然,沒準碧蘭會恨自己,也未可知。
碧青把毛耳朵給瑤兒戴上,拽好帽子,囑咐她不許淘氣,就讓她下車了,讓車把式去相府。
碧青的車一走,慕容遜忙抓著瑤兒的手問:“想
不想遜哥哥?”
瑤兒翻了白眼:“兩個月前剛見過,想什麼啊,走吧,我快冷死了。”
慕容遜笑道:“小沒良心的,虧的遜哥哥在這兒等了你半個時辰。”拉著她上了後頭的暖轎:“怎麼也沒拿手爐?”
瑤兒道:“我最不耐煩拿這些,不有手套嗎,再說,這哪兒算冷啊,北胡的雪地裡,我跟姐夫還跑馬呢。”
慕容遜把自己的手爐塞在她手裡,讓她捂著:“瑤兒,以後彆去雁門跟百越了好不好,你一去,遜哥哥很久都見不著你了。”
瑤兒:“我娘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裡路,我還想去西域呢。”
慕容遜一驚,下意識道:“不許去。”臉色也沉了下來,轎外的二喜聽見,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太子爺可不是什麼好脾氣,應該說,太子爺的好脾氣也隻有對瑤兒小姐才有,彆人想得太子爺一個笑臉都難。
瑤兒卻不怕,瞥了他一眼:“遜哥哥你比我爹管的還寬呢,我想去的話,誰也攔不住,你也不行。”
慕容遜想起這丫頭的性子,臉色緩了緩:“西域可亂呢,聽說好幾個國家都在打仗,兵荒馬亂的,你去作什麼?”
瑤兒忽神秘的靠近慕容遜低聲道:“告訴你也不打緊,去找寶藏。”
慕容遜一愣:“什麼寶藏,都是胡說的。”
瑤兒:“是不是胡說,去西域找找就知道了。”說著,拍了拍慕容遜:“遜哥哥不用擔心,我這可是為了你,你想啊,這寶藏要是讓彆人找著,這麼一大筆財富,若是拿來招兵買馬,找個地兒練幾年兵,就算你父皇在位的時候,不敢來,等你繼位說不準就來了,所以,我這是幫你,知不知道,而且,我對寶藏也不感興趣,我隻是好奇藏在了何處,還有那些謎題,你知道,我最喜歡猜謎了,院長跟我說起過,當年跟我娘去越城嶺尋寶的事兒,可有意思了。”
慕容遜心裡暗暗埋怨二叔,明知道這丫頭好奇心
中還跟她說這些。
瑤兒忽的問道:“我讓你幫我找的藏寶圖,找著沒啊?聽說宮裡的才是原版,院長手裡那個是拓印出來的,我研究了很久,都沒發現什麼?”
慕容遜:“那你怎麼知道是西域?”
瑤兒:“綠柳莊的密道我偷著進去過,那個密室的石壁上刻著呢,而且,我也聽武陵爺爺說過,娘當初在越城嶺也發現了三個字,是綠柳莊,那寶藏是木聖人藏得,既有提示,自然在西域了,一找到藏寶圖的秘密,我就去西域,你放心,找到寶藏還是你的,我不要。”
慕容遜知道這丫頭擰,隻要她決定事兒,誰也擋不住,六歲的時候一個人就跑去百越了,還有什麼是她不敢的,為今之計,就是不能讓她拿到藏寶圖,不過,皇宮的藏寶圖,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兒,這丫頭也不可能拿到?
想著,心裡略安定了一些,進了東宮暖閣,拉著她坐下,叫下人打了熱水進來,彎腰脫她的鞋,褪去
襪子,把她一雙小腳按進水盆裡,瑤兒由著他伺候。
慕容遜在武陵源待著好多年,從自己記事的時候,慕容遜比兩個哥哥對自己還好,自己也喜歡找他玩,隻要有他在,自己的大小事都是他經手的,她已經很習慣了。
慕容遜看著水盆裡一雙粉嫩嫩的小腳,心裡不由一蕩,想起她才十四,忙拿布擦乾淨腳上的水,塞進炕上的被子裡,自己上去把她抱在懷裡。
趕了一天路,瑤兒早累了,這會兒一舒服,眼睛都睜不開了,靠在慕容遜懷裡閉上眼,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慕容遜低頭看了她良久,喃喃的道:“你這丫頭對我就這麼放心啊,我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什麼時候你才能長大,瑤兒,遜哥哥有些等不及了呢。”
碧青知道女兒每次進京不是在太後的慈寧宮,就會住在東宮,有時候想想,自己都不知道怎麼變成這樣的,當初自己極不願意跟皇家扯上關係,可事情往往不會照著自己的意願發展,尤其瑤兒,跟皇家的關
係,恐怕想扯都扯不清了。
到了杜相府,管家迎了出來,直接引著碧青去了忘憂閣,碧青一進忘憂閣的院子,抬頭看見風雪中那三個大字,就不禁搖頭歎息,杜子峰這個人一輩子跟這兩個字都沒乾係,從自己認識他的時候,他就有著很重的心事,後來當了丞相,日理萬機,勞心勞力,更不可能忘憂了。
而且,自己這樣進他的寢室即便探病也不大合適,管家卻道:“太醫幾天來過幾次,都說相爺不好了,相爺吊著一口氣就是想見姑娘,姑娘若拘禮,我們相爺…”說著落下淚來:“更何況,這裡並非相爺寢居,乃是書齋。”
碧青這才點點頭,邁腳走了進去,的確是書齋,一麵牆的書櫃是武陵源木匠作坊裡出來的樣式,簡單,實用,外間盤了火炕,裡間可見青色的床帳,杜子峰躺在床上,無聲無息。
大概聽見了響動,問了一句:“來了嗎?”
管家忙道:“回相爺,沈姑娘來了。”碧青能看
見床上人掙紮著要起來,急忙走了進去,到床邊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才幾年沒見,倒不想,杜子峰竟蒼老成了這個樣子,算起來,也比自己大不了太多,何至於兩鬢都斑白了呢,而且,臉色呈現一種青白的顏色,已經有了下世的苗頭。
杜子峰的精神極差,幾乎勉強撐著,才睜開眼看了看碧青,看見碧青卻好像有了些精神,又仿佛仍有些迷糊。
他的身體已經相當羸弱,他的聲音更是有些低不可聞,但碧青仍是聽見了,他說:“那年虎子周歲,我去武陵源,曾問你可不可以把武陵源挪到深州,你跟我說,隻要我愛民如子,深州處處皆是桃源,可我心裡知道,沒有你的地方,哪裡能算桃源呢,武陵源你給我留了院子,有那個院子,我這一輩子還有什麼可求的,請你來,也不是為了彆的,是想你能答應我,讓我死後葬在武陵源。”說著定定望著碧青,他的目光已經有些渾濁,映著兩旁的燭火,在這樣大雪的夜裡,更顯得分外淒涼。
碧青沒想到他叫自己來,竟提出這個要求,葬在武陵源自然不是什麼大事,隻不過,他是杜家的家主,又是大齊的丞相,葬在武陵源總有些不妥當。
仿佛知道她想什麼,管家道:“姑娘放心,杜家已經沒人了,便有人也管不到相爺身上,這是相爺最後一個願望,老奴求姑娘答應我家相爺吧。”
碧青看向杜子峰輕輕點了點頭,杜子峰仿佛陡然有了精神,連渾濁的目光都清明了些許,定定望了碧青許久,低低說了一句:“你還是跟當初一樣,謝謝你能來送往最後一程…”話音落下,眼睛也閉上了,走的很安詳。
碧青一驚,想不到,他叫自己來隻是這麼一個小小的要求,而且,他最後一句是什麼意思,跟當初一樣,什麼當初?是自己跟他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嗎?
碧青忍不住回想,卻發現年頭太長,許多無關緊要的記憶早已模糊了,就記得他是個心事極重的男人,也是個可憐的男人,哪怕位極人臣,卻過得如此不快樂,連死都是如此淒清。
碧青歎口氣走了出去,剩下的事兒不用自己,自會有人處理妥當,剛出去,忽見廊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即便穿著普通的常服,也擋不住那種龐大氣場,碧青剛要跪下磕頭,就聽慕容湛道:“這裡不是宮裡,姑娘不必多禮,若姑娘不急著回去,可否陪朕走一會兒?”
碧青點點頭,雪小了許多,卻仍零零散散的落下來,入了夜,街上一個人都沒有,自己跟著慕容湛從相府出來,一步一步往前走,左右各有兩個小太監挑著兩盞琉璃燈,琉璃的燈罩上折射出雪光,煥發出斑斕迷離的色彩,如夢似幻。
慕容湛在前頭走,碧青在後頭兩步外跟著,慕容湛沒說話,碧青自然也不能說,前頭不遠有幾個太監正順著他們走的路,清掃街上的積雪,發出唰唰的聲響,除了掃雪聲響就是他們的腳步聲,在萬籟俱寂的時候分外清晰。
碧青始終再琢磨慕容湛想做什麼,可直到看見師傅的小院,碧青才恍然,竟然已經到了這裡,慕容湛
終於停住腳步,開口:“等朕老了去武陵源養老,如何?”
碧青愣了愣,微微躬身:“皇上能去武陵源,是冀州百姓之福。”
慕容湛卻道:“朕不管冀州百姓,朕隻問你。”
碧青:“臣婦自然是求之不得。”
慕容湛點點頭:“你這話,朕記下了。”轉身上了後頭的皇攆,不一會兒便消失在街口。
碧青愣了很久,冬月方從後頭趕過來:“姑娘在外頭站著做什麼?怪冷的,快進屋吧。”
碧青方才回神,自己想這麼多做什麼,不管杜子峰葬在武陵源,還是皇上要去武陵源養老,跟自己有什麼乾係?自己就接著過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雖說總會有些這樣那樣的煩惱,可這才是活生生的日子,才是家。
想著,吩咐冬月:“收拾收拾,明兒一早咱們就回武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