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洛不謀反的原因很簡單。
他做不到不接聖旨,重返邊關蟄伏,等穩定局勢後再帶著軍隊打過去這樣的事。
一是他給自己立下的規矩,拿起兵器是為了完成大荒曆史上第一次大一統,就算他並非專攻文科,但也清楚這具有怎樣的曆史意義。若是僅僅隻為了皇位打回去,那就純粹是出於私欲,違背了自己的本意。
二是的確被虞北洲說中了,宗洛打心底裡不願意同淵帝走到那麼難看境地,帶著軍隊包圍皇城,再衝到自己父皇病榻前問個清楚。
不願意,也不敢。
要是敢,當初淵帝突然將他派往邊關的時候,宗洛就應該攥著聖旨,直接衝進章宮裡,而不是忍著跪了一天一夜劇痛的膝蓋,緩緩從地上站起,愣是沒讓一個人扶,就這樣一步一步,頭也不回的,顫抖著走出皇宮。
他的確身懷反骨,也比誰都驕傲。
可是他沒想到就連對親情的渴望,這人也能看出來。
宗洛一時惱羞成怒,伸手直接用力去拽,把虞北洲連人帶披風扯進了藥池裡。
門外的聲音伴隨著落水的撲通聲一起響起。
元嘉叩動門扉:“殿下,太巫閣下到了。”
虞北洲剛才為了自己成功的挑釁洋洋得意,一不留神頭朝水麵栽了下去,剛想浮起來,又被情急之下的宗洛一腳蹬回水裡。
太巫來的實在太巧了,廂房裡又沒有窗戶,要不然虞北洲也不會走正門進來。雖然不知道這家夥用了什麼辦法瞞過了元嘉,進來的時候元嘉顯然是不知道的,就連通報也沒有,所以現在叫人重新從湯池裡爬出來再從這裡滾出去顯然不太現實。
宗洛感到相當糟心。
虞北洲隻要有想要浮上去的意圖,下一秒迎接他的就是一腳。
被連續蹬回水裡的虞北洲:“?”
饒是平日裡桀驁不馴的他也沉默良久。
我是誰,我在哪,我在乾什麼?
宗洛壓低聲音:“讓你滾你不滾,現在太巫來了。虞北洲,接下來你最好給我老實點,如果壞了事,回頭我就掐死你。”
聞言,虞北洲眯起眼睛,忽然彎起嘴角,倒還真老老實實不動了。
浴池雖深,但建在廂房內,卻也沒有那麼大。
雖然藥液泛著深綠色,影影綽綽看不真切,但禁不住某人喜歡穿一身紅,雖然有胸甲束著,飄一點上來都是紅配綠,格外突兀。
宗洛看不見,他也能想象到那個景象。
於是他一邊出言威脅,一邊將對方最常披在身上的那件毛茸茸的白裘披風扯了過來,展開鋪在自己麵前的水麵上,一副欲蓋彌彰的模樣。
反正有內力護體,在水下待個幾十分鐘絕無問題。
當然了,虞北洲要是就這麼淹死了,宗洛隻會撫掌稱快,高興這世間上少了一個最大的禍害。
做完這一切,白衣皇子清了清嗓子,“請進。”
門嘎吱一聲。
進來的腳步聲很輕,輕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程度,如同一片鴻羽落在氤氳著潮濕的木質地板上。
約莫數秒後,門又關上了。
“三殿下,臣奉旨前來,請您抬起右手。”
宗洛聽見一個中性而又雌雄莫辯的沙啞聲音。
這聲音不僅蒼老無比,而且格外難聽,像是有人用指甲在砂紙上刮過,發出撕裂般的聲響。
“勞煩太巫閣下。”
宗洛應了一聲,徑直照做,將濕漉漉的手抬出水麵。
下一秒,他感覺有什麼冰冷的東西驟然破空而來,如同蛇一般纏在了他的手腕上,倏爾收緊。
冥冥間似乎奏響了擊鼓鐘舞的巫樂。
銀子製成的藥球在空中起起落落,發出空靈聲響。
懸絲診脈!
宗洛早就聽說過這門神奇的醫術,沒想到今日在這裡見著了。
自古巫和醫就不分家,巫既可通鬼神,也可懸壺濟世。
當世行走於大荒的大巫,基本都是一位厲害的巫醫。也就是這幾百年來,醫術作為一種技術漸漸分離出去,這才誕生了獨立於巫的醫家。
“請殿下放鬆。”
太巫輕聲道。
緊接著,那些搭在宗洛手腕上的冷線仿佛活了過來一樣,從末端傳來脈搏般鼓動的聲音。
隔著深色的藥浴,虞北洲百無聊賴地從豁開的水麵打量著外麵。
太巫嚴嚴實實把自己籠罩在一身寬大的黑袍裡,麵上掛著猙獰恐怖的青銅惡鬼麵具,隻在眼睛處挖開兩個洞,往裡看就能探到深邃的眼窩,還有整個褪色成慘白色的瞳孔。
虞北洲看過去的時候,那雙極具驚悚意味的瞳孔緩緩遊弋,不帶任何感情地看了藏在水下的他一眼,而後又收回視線,繼續診治。
無聊,就知道裝神弄鬼。
虞北洲上輩子沒少和太巫打交道,最後施行時間回溯的仙法,還是在太巫手上布置完成的。
他不信命,但也不得不承認,太巫的確能夠推算命數。
不過想要得到什麼,就得付出什麼,特彆是巫覡這種知天地通鬼神的神秘存在。大淵太巫輕則需要卜筮氣候,推算每年天災,重則需要在巫祭大典上起卦卦算一國之運。
妄想以人之軀涉及仙人領域,窺測天道輪轉,自然需要付出相應的代價。相比之下,壽命已經算是最輕的懲罰。
虞北洲輕嗤一聲,剛到嘴邊,就慢吞吞吐出一個泡泡。
感受到水下傳來聲響的宗洛眼也不抬,又是一巴掌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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