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羽春宮離開後, 裴謙雪沒有再去章宮,而是徑直回了裴府。
前年節他帶著玄騎去北部賑災,休沐往後挪, 今日正好是最後一天。等過了今天, 明天得恢複上朝, 除此之外還有一大堆積壓的公務。
大淵丞相統領百官, 一人之萬人之上,平日務繁忙眾多。碰巧是年節後, 這才幾天的功夫,待處理的情就堆積成山了, 多看一眼都直叫人頭疼。
但是裴謙雪做很有章程,從不自亂陣腳。
他不像淵帝那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一年四季都不給自己放假,年節當天還在發指令。
要知道賑災可是一段長途跋涉,風雪交加的旅途。趕緊趕慢把物資運送回去回來, 休沐時間多加幾天怎麼了?再多來半個月裴謙雪都樂意。
要是宗洛見了, 指定得叫一聲好。
該加班的時候加班, 該休息的時候休息,加班的時候絕不休息, 休息的時候絕不加班。拒絕無用加班, 拒絕996, 敢於同奴隸主叫板,這才是打工人的模板和典範。
至於工作,就算再多, 也得堆到工作日再做,休息時絕碰也不碰。
回府後,裴謙雪看都沒看那些運過來的務一眼, 吩咐書童為他煮一蠱域最新進貢上來的香茶,負手走到靜室。
靜室裡的擺設陳列格外雅致,以檀木色調為主,處處縈繞著安靜典雅的氣息。矮矮的桌案上擺放著不同的瓶瓶罐罐調香製品,紫色香爐橫臥一張五弦琴。
世人皆知大淵丞相喜好風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擅音律。
大荒燃香文化更是源遠流長。時列國貴族大多都有調香的雅趣,各種香料研磨成粉後組合放入香爐之內,在不同的場合燃燒不同的熏香,這些都有明確講究。
往日裴謙雪撫琴前,不僅要焚香,還要淨手。
而今天裴謙雪卻沒有調香。
他直接吩咐人取來研磨調製好的靜神香點燃,抖落袖口,端坐於五弦琴前,闔眸片刻,抬手撫起琴來。
不甚流暢,反倒帶著些滯澀低沉的音律在靜室內響起,於打著霜的竹林裡逡巡,掃起竹葉颯颯,讓守候在門外的小童不由得側目。
都說以琴觀人,琴中自流露真情。
裴大人平日撫琴,大多彈奏一些沉靜緩慢,如同高山流水般孤高的曲調。今日卻略有不同,仿佛滿腔千言萬語無處抒發,哀思憂愁,平添複雜。
其個中緣由,隻有裴謙雪自己清楚。
他心不靜。
明還是冬季,淩冽寒風從裴府修竹前刮過。
前兩日落了些霜來,在竹葉竹節鍍上一層亮晶晶的冰棱,房簷上也綴著一片。
風刮過的時候,房簷便滴答滴答落水,竹林反倒紋絲不動,隻聽風聲落在紙糊的窗上,沙沙作響。
漸漸地,琴聲逐漸高昂起來,仿佛刺破雲霄,仿佛宣泄著麼。而後慢慢低落,反反複複重複著一個段落,幽咽作響,最後歸於沉寂。
一曲結束,裴謙雪仍閉著眼睛,久久未能回神。
他在逃避麼?他在恐懼麼?
去年這個時候,聽到瑾瑜死的消息,他悲痛不已。
以待到知曉瑾瑜回來的消息後,才會那般驚喜萬,以至於彆無求。
隻可惜人是貪婪的,隻要有了一次,想要的就會更多。
為人臣子,裴謙雪並非不知這意味著麼。
瑾瑜如此得陛器重,幾乎是板上釘釘的大淵皇太子,未來將要繼承大淵基業,成為新一任帝王。
陛這些年體不見好,或許巫祭大典之後就會著手將權力轉交給瑾瑜,等到一統天,未來甚至有可能退位的打算。
而裴謙雪效忠的人,也將從淵帝變為自己的昔日摯友。
若隻是位閒散皇子倒罷了,可是一個王朝的繼承人,沒有後代顯不大可行。
不管瑾瑜接受還是不接受,知曉還是不知曉,隻要裴謙雪說了,都是不臣之舉。
更何況瑾瑜他明隻是友情。
彈琴原本是想靜心,結果反倒越彈越不靜了。
一切都像毛線團一樣,纏繞著纏繞著滾做一團,理不清剪不斷。
在想不清了,裴謙雪乾脆起,從靜室中離開。
仆早已為他準備好一切。
裴謙雪沐浴淨過後,換了一寢衣,徑直回了臥房。
不知為何,在靜室裡坐了一會後,他就有些困了。
明明如今的天色才入夜不久,往常這個時候裴謙雪都會再看看書,或者完成自己前未完成的畫。
而今日洗完澡後,他眼睛如同千斤般沉重,幾乎脊背剛沾上床板,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恍惚間,裴謙雪似乎置於一處漆黑寒冷的宮殿。
宮殿之外,風雪交加,透過窗欞還能隱隱約約看到肆虐的風雪,還有跪在風雪中的那道孤單人影。
白衣皇子垂首跪在殿前,露在外的脖頸被凍得通紅,手背骨節處更是凸起,如同落梅般豔麗。
遠遠地看過去,飄落的鵝毛大雪將他整個人脊背覆蓋,幾乎要凍成一個雪人。
瑾瑜?!
裴謙雪一個激靈,正想開口,卻聽見‘自己’道:“陛,三皇子已經在外跪了整整一天了。”
他這時才發自己聲音裡的沙啞,以及跪在地上的動作。
宮殿內依舊一片死寂。
一秒,有麼東從上首劈頭蓋臉砸來,砸到裴謙雪額頭,骨碌碌滾落在地。
攤開,那是一封明黃為底的聖旨。
裴謙雪和‘裴謙雪’都意識抬眸看去,待看清楚上的字跡時,登時渾一僵。
這是一封明明白白的賜死詔書,條理清晰,內容明,樁樁件件羅列清楚,皆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特地賜湛盧自裁。
許久,才有聲音響起:“有求情的人,朕都沒讓他們看見明天的太陽。是唯一一個直言求情,到在還撿了條命的。”
裴謙雪從未聽過淵帝用這種聲音說。
陰鷙,激昂,憤怒,還帶著深深的疲憊。
‘裴謙雪’張了張口:“可是三皇子是無辜的,他麼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