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洛跌跌撞撞地從摘星樓裡跑了出來。
可能是方才哭的太狠了, 他現在雙眼通紅,被夜晚的冷風一吹,一時半會甚至有些不知該去哪裡的茫然。
因為是偷偷出來的, 沒正門, 所以也看不到守門的元嘉。
他出來的地方似乎是大巫祠後方, 夜色中隻有沉寂的莽莽青山, 站在這裡可以輕而易舉將整個皇城儘收眼底。看見四方巫祠裡點燃的一盞盞燈,皇宮裡搖搖晃晃推開的火把, 亦或者山腳下一片閃著光的螢火蟲。
一時,天地之驀然生出一股孑然一人的蒼茫感, 放眼望去沒有一個地方是他可以歸去的地方,何處為家?
就算不賜死,明巫祭大典後,他也應該順應上輩子的道路,出發去戍守邊關了。
就像一場審判。
宗洛已經無愧於心, 把所有能說的都說了。對於真假皇子一事, 已無愧於心, 他已經將一切真相都呈現保留在淵帝的眼前。
至於明天會如何,淵帝會怎處
宗洛想到這裡, 手指不由得蜷縮, 卻強硬地告訴自己——悉隨尊便, 不是怎的結局,他都將坦然麵對。
一想到明天即將舉辦的巫祭大典,宗洛還是有些難。
好在堆壓在心口的煩悶和焦躁都因為主動吐露實情而輕鬆下來, 至少先前那些焦灼的負罪感一掃而空。心情終於經曆這些天的痛苦和掙紮後,達到一種相對平和的狀態。
迎著冷風,宗洛深吸了一口氣, 竭力地告訴自己。
“我應該做些什麼”
衣皇子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一遍一遍在腦子裡事情。
葉淩寒安排好了,裴謙雪那邊知道了,公孫遊反正沒暴露身份,沒了他也能好好在老四或者老六那邊找個好歸宿。顧子元那裡也把皇子府全部的古籍送去了,穆元龍和玄騎全部打點完畢,該留給宗瑞辰和宗元武的東西都托付給了廖管家
一切能安排好的,宗洛已經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就連湛盧和仙丹也放了回去。若是要去邊關,這輩子他連玄騎都不打算帶。
當然了,如果下來的是道賜死聖旨,那就不用這麼費心思了。
宗洛頗有些自娛自樂地想,試圖讓自己的心情放輕鬆點。
既然都完了,那就應該趁早回羽春宮去,明天最後的結果。
他在心裡這般思忖著,視線卻下意識在皇城裡逡巡。
到自己視線久久停留在某一處的時候,宗洛才恍然驚醒般回神,迅速挪開。
那裡是北寧王府,也是他不該,也不想再去關注的地方。
宗洛無聲地轉移視線,不想去回顧自己方才是不是有那麼一個瞬想要見到某個紅色的身影,想要最後地與他訣彆。
就在宗洛沉默而震驚地著消化自己方才複雜翻滾的心情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沙啞難聽的聲音:“殿下。”
宗洛嚇了一跳,徑直回頭。
少有人能無聲無息貼近他附近,到出聲才反應來。
隻見臉上帶著猙獰鬼麵,身披兜帽的太巫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手裡拿著骨節杖,看到他回頭後,這才將一個東西拋來。
宗洛伸手去抓,待握穩才後定睛一看,才發現手裡拿著的是個玉製成的巫藥瓶。這種巫藥瓶裡麵一般裝的是液體,而非壓縮製成的藥丸,製作起來比藥丸簡單許多,一般非急病不用。
太巫嘶啞詭秘的聲音低沉:“臣在這裡了許久,始終不見北寧王回來,這個勞煩殿下帶給王爺,讓他務必今晚服下。”
什麼?
宗洛疑惑地看著太巫。
太巫的聲音顯得十分疲憊:“修補法陣的副作用比臣想象中的要大,因為拖延時長,且施展仙法前準備不夠充分,如今應當還出現了兩個紕漏,不應王爺所求,這個人不會是陛下,陛下是不會再夢見了。還請殿下記得轉告北寧王。”
宗洛愣住了:“什麼修補陣法的反噬?”
那張猙獰的鬼麵望向宗洛時,顯得有些黑沉沉。在衣皇子的注視下,太巫嘶啞難聽的聲音才回複道:“回殿下。自然是,回溯時之陣。”
鬼麵下的眼睛幽深不見底:“您不是同北寧王一起回溯了時嗎?”
自前年九星連珠之夜開始,太巫就察覺到這世命數出現了相當一定程度的偏移。
首先是全部星盤都被打亂,幾乎全天下的命數都受到影響。
在這,夜空中最閃亮,處於天空最中央的那顆王星逐漸黯淡下來,籠入迷霧之中。與此同時,另一顆原先稍顯不足,甚至站在王星對立麵的星星反倒瞬光芒大盛,勢頭直逼先前的王星。
全天下命數都被打亂的情況並不常見,甚至可以說在曆史上從未發生,太巫翻遍古籍皆是一無所獲。
最後他冒險點燃魂燈,將魂靈放入巫土探查,這才從早已離開此方世界的祖巫口中得知,有人回溯了時。
回溯時陣法是仙法中的禁忌,即使是祖巫,也無法隨意扭轉時。因為其代價大,即使是集萬千氣運於一體的人,也可能將付出包括生命在內的一切。
隻有唯一一個可能。
千百萬年來,大荒唯一一個天命之子,王星的主人。
他不僅扭轉了陣法,還將自己的氣運給予了另一顆星星。
果不其然,就在太巫猜出來後沒多久,北寧王就主動找上了門。
第一次是警告太巫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羅列出一大堆威脅。
這些內容,除非是大淵的皇帝。不,即使是皇帝,恐怕知道的也沒有北寧王多。
太巫不禁有些好奇。
若是回溯時以前,北寧王就得到了這一切。那為什麼他還要回溯時?
北寧王第次找上門來,為的就是修補陣法。
都說是仙法,定然得仙人施法。以人之軀,能夠成功,在太巫看來已經是奇跡中的奇跡,結果這位天命之子竟然還要再修補一次,當真也是不要命了。
更何況,北寧王早已不是天命之子。若是強施法,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對方態度於強硬,手裡還有太巫把柄。勸之後無法,也隻能照做。
“早些前臣夜觀天象,便察覺到不對。依據北寧王上回找臣說的話,越來越多人夢見時回溯前的事,應當還是陣法不夠完善,準備不充分的緣故。想要彌補這個回溯時的法陣,令無人再夢見曾經發生的事,還需要施法人的鮮血。”
太巫平靜地道:“臣方才在靜心施術,未能注意北寧王修補陣法流了多少血,也一時忘了與北寧王交代還會受到陣法反噬,法陣修補結束,臣回頭再看,就沒看到人了。”
說到這裡,太巫也有些無奈。
他以為修補完陣法,北寧王會直接暈去,屆時他也好把人扔到藥浴裡,結果沒想到剛施完法回頭一看,人就不見了。
經曆了反噬,竟然還能活蹦亂跳,真叫人嘖嘖稱奇。
不得已,太巫隻能拿了藥,匆匆在附近轉了一圈。
算上時,反噬定然已經開始。這要還找不到人,也就隻能托付皇子轉交了,畢竟這位就是得了王星氣運的新星。
虞北洲……當真去完善陣法了?
宗洛瞳孔驟縮。
想起不久之前虞北洲在大巫祠裡攔下他時說的那些胡話。
說出兩輩子真相的是他,不要自己說出去的也是他,好事壞事爛事都給他做儘了,現在在背後默默做些不知所謂的事。
不知怎麼回事,宗洛覺得心頭騰地一陣無火起,恨不得現在就衝去找虞北洲,好好和他扯掰清楚。
見皇子運了輕功就要跑,太巫連忙道:“臣隻是遭到輕微反噬,北寧王那邊應當更嚴重些,殿下務必讓王爺服下。隻是就算服下藥劑,可能也得受些皮肉之苦,具體反噬情況如何,還得看服完藥後排毒的情況。喝完後一定要看他吐出來多少。”
“還有那兩個紕漏——”
然而太巫話還沒說完,衣皇子就已經足尖點地,如同離弦之箭般從大巫祠後方的山頂上竄了出去,轉瞬不見蹤影。
轉秋涼爽的秋風將他的衣袍掀起,在空中獵獵作響。
從遠處看,就像有一位無垢勝雪,渾身從頭發到衣服皆雪的仙人從高空急促飄落,在落到房簷或瓦片上的時候輕輕一點,借力起飛,鬼魅般在皇城中穿梭。
宗洛的鬢發被冷風吹得刷刷,千絲萬縷般揚起,一如他繁雜的心虛。
然而這回,再怎麼冷靜,都沒法再冷靜下來了。
在這種馬力全開的速度下,幾乎是片刻,宗洛就輕飄飄地落到北寧王府頂上,輕車熟路地跳了下去。
北寧王府萬籟俱寂,昏暗一片,一個人也沒有。
廊四通八達,不像上回一,歡迎般點著滿府的燈。
宗洛先去主臥房裡轉了一圈,一腳踢開發現內裡沒有人後,這才腳下一拐,去了書房。
說來也怪,北寧王府雖然修建地華麗氣派,但是卻缺乏人氣,不像是有人居住的子。就連虞北洲,也時常神出鬼沒,經常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角冒出來。除了每月十五能準確無誤在王府裡堵到他,其他地方都看不到這人的身影。
這一回書房內,甚至連暗室的門都沒來得及關上,徑直打開在那裡,門口還落著一件裘披風,正是虞北洲平裡披在身上的那件。
好在這家夥不知道乾了什麼,提前把下人全部趕了,所以也不如同前兩回那有啞仆看守。
宗洛先是把門帶上拿起火折子,心急如焚地往暗室裡。
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這麼急。
今夜並非十五,然而風從暗室裡吹上來的血腥味卻並不見少,甚至還要更為濃烈,劈頭蓋臉撲在臉上,叫人心驚。
“噌——”
火折子亮起,暗室裡的模一如往昔。
四周滿是寒石的牆上全是乾涸的陳年血跡,一道一道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