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紅燈(2 / 2)

咖啡做好了,羅百合拿過來,遞給他的是冰美式。

“我反正喝不慣這種。”羅百合苦笑。

“消腫提神。當茶水喝就行。”

沒聊太久的天,他們投入各自的工作。

羅百合寫完了,合上電腦,發現鄒鋒選正看著她。“怎麼了?”她有些受寵若驚,“是不是讓你等太久了?”

“說久不久。”他合上書本,眼神渾濁,抬腿換了個坐姿,低頭看自己的腕表,“我等一個人,要看這人值得讓我等多久。時間和金錢劃等號,和人的價值也是。”

“等等……”羅百合沒太反應過來。

“走吧。”鄒鋒選理了理自己的襯衣領帶,低垂眉目,很利落地起身往外走,像要去談一筆大生意,他又回過頭強調,“至少現在,不要再讓我浪費一點時間了。”

羅百合終於恍然大悟:“這是我剛才寫的台本裡的台詞!你原來都看到了,還背出來了!還演出來了!”

鄒鋒選這才停下腳步,帶著迫不及待的笑容,回頭等她評價,“怎麼樣?”

他耳尖泛紅,神情飽含了緊張。

“你演的太好了。”羅百合不由自主地稱讚,“你知不知道你剛剛完全嚇我一跳?我沒有反應過來,還以為你等生氣了。”

“哈哈,當然沒有。”他重新坐回去,“看你在這一段停了好久,可能也是不知道怎麼寫,我就……鬥膽表演了一下,怎樣?現在應該比較有思路了吧。”

“是啊……”羅百合捂著臉說,“我原本想表達一個商務經理日理萬機的感覺,結果現在看起來有點奇怪了——是不是台詞用力過度,自大得討人厭了?”

“路泗蒲吧,是作家建春筆下的角色,我記得原著裡麵他本來就不討喜,你改編的話,可以著重強調一下他的市儈感,我反而覺得你可以寫的更不討喜一點。”

羅百合就在自己的台本上修改,鄒鋒選坐在她旁邊,看到覺得不合適的地方就直接提出來。這是她自己的台詞課作業,然而兩個學生都在為此而共同努力。

在太陽下山的時候,他們才搞完了。兩個人早錯過了中午的飯點,不過誰也沒有想起,他們是專業生,討論得太熱火朝天。

“終於竣工了。”羅百合如釋重負、合上電腦,“剛剛給老師發過去了郵件。”

“你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都沒有睡嗎?”鄒鋒選說,“要不先去休息一會兒?”

“沒關係,先去吃飯吧。”羅百合苦笑道,“畢竟我們今天都沒吃什麼東西。”

從下午開始,陸續而來的學生就把二樓的空位填滿了。現在他們一走,就有人搶著他們的位置。要往樓下走去,台階很陡,鄒鋒選立刻扶著羅百合的手臂,很自然,沒人覺得不對。他們繼續討論建春筆下的人物。

直到坐上車,羅百合還意猶未儘,鄒鋒選卻替她放下了靠背,“你還是睡一覺吧,到吃飯的地方叫你。”

他和她有共同話題,效率出奇一致,並且很貼心,很會照顧人。是適合一起過日子的人,不知道下次還有沒有機會能見麵。

羅百合這麼想著,悄然閉上眼睛。

她隻是想養神,沒想到真的睡著了。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鄒鋒選還坐在車裡,車早就停在地下停車場了,他在一邊看書一邊等她醒過來。

“……怎麼不叫醒我?”羅百合直起身子,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他的外套。

“你休息好了自然就醒了。”鄒鋒選關掉照明燈,放下了書,“走吧,去吃飯。”

周末,宿舍又沒有門禁,無所謂多晚回去,在外麵留宿也不是不行。羅百合和鄒鋒選吃的是清淡的麵食,吃完之後他們沒有乘車回去,而是沿著江邊散步。

從這兒能看到臨江的夜景,堤岸的燈火明亮,像流竄在黑夜裡的明火,一盞盞延伸到很遠的地方。羅百合的目光停留在路燈儘頭,高大的年輕人走在她的左側。

很安靜,今天也已經講了很多話了,所以兩個人現在都沒有話講。相對沉默的時候才是知道兩個人的磁場是否合適的時候,不合適的話會在沉默裡無所適從,而合適的話隻會覺得很放鬆。

羅百合現在就很放鬆。

街邊有店鋪,打烊後燈牌也發出高飽和的紅光,映照在木橋上,映照在行人臉上。很虛幻、夢幻,假得像人的微笑在撒謊。

真實得又像人眼底燃燒的熊熊欲望。

她偏過頭去看鄒鋒選。

對方突然站定了,向前張開雙手。

“我要成功,我要在最高的地方。”他眼裡倒映著路燈的慘白和牌匾的暗紅,兩種色彩要交雜、要糅合,在他緩緩露出的微笑裡。他正在說建春筆下男主角何在的台詞。

那時候何在剛剛來到大上海,年輕人對一切都有衝勁,他在船頭的蒸汽裡朝燈火通明的大城市呐喊。

“我要變有錢!我要變名人!我要在百彙樓點最漂亮的女人!我要在和平飯店吃最貴的菜!我要銀行卡變成金色!我要住江景房!我要……當人上人!”

羅百合站在他身後半步,她眼裡沒有白和紅,光芒是很刺眼的東西,剛剛熬完夜的眼無福消受。她隻是,在看他。

他的身影有力量,靈魂有如實質。

聲音振聾發聵。

大家都是很普通的人。網絡上說的對,演員這個生態圈真的很殘忍,百分之九十九點五的人每月隻拿三千工資,甚至不足以在大城市生活,即使他們之中有天賦極佳者。鄒鋒選將來也許是他們其中之一,羅百合也普通,家境差,有生病的弟弟,需要錢。

好像再怎麼走下去都是普通的人生。

隻是,周圍一切都暗下去了,她感覺隻有他在發光。柔和的、可供人去觸碰的光。

夜的紅燈有危險,他們在其中行走。江邊風很濕也很冷,江水蕭瑟,反著光的浪濤像蛇的鱗片,一寸寸、細碎泛著逼人就範的寒露。一切都很冰冷,白的紅的燈光都是。

他要功成名就,也許是借著台詞吐露真心話。她隻是覺得,這樣和他一起在江邊走著路還可以。

一直這樣下去似乎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