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祭祀與戰爭(2 / 2)

血肉飛濺、骨肉翻出。大荒上的戰鬥從來都是赤礻果礻果的搏殺,是在嘶啞的喊聲中拚出的屍骨累累的勝負。

很快,失去祭司的無懷部大軍被扶桑部儘數消滅,剩餘的人跪倒投降,成為戰俘。

其中,一名扶桑軍隊首領模樣的青年就站在一排跪倒的戰俘前,又抬頭看來。他似乎能看見水幕,正以目光請示大祭司。

無數目光重新彙聚到大祭司身上。

隱藏在麵具後的青年紋絲未動,冷冷的眼神也波瀾不興——除了更冷一些。

“殺。”他吐出這個字。

裴沐眉心抽動一下。在大荒,殺死戰俘是一件頗為敗壞部族聲名的事。

她想開口,卻在一息後重新閉嘴。因為她忽然發現,在場所有人的神情都如此理所當然,甚至帶著一種大仇得報的痛快之意。

莫非,青龍祭司說的五年前參與扶桑內亂的敵人就是……

水幕中的扶桑族人也毫無意見。隻見手起刀落,排排人頭就滾落在地。

大祭司微微頷首,這才收回烏木杖。

“卜成,大吉。今日祭祀結束。”

他說完這句,回身便走。長袍如旋渦回轉,又像一個漆黑的夢境。

裴沐正要跟上。

“——大祭司大人!!”

從尚未消散的水鏡之中,爆發出一聲尖叫。

大祭司步伐一頓,卻並未回首。

而裴沐已經回頭看去。

隻見西邊一麵水鏡中,有一名扶桑族民打扮的女子哭倒在地。她麵朝烈山方向不停磕頭,哭喊道:“大祭司大人,饒過雲澤吧——!”

烈山上的其餘祭司都皺起眉毛,露出不快之色,卻無人開口。

裴沐看向大祭司,低聲道:“雲澤是誰?”

大祭司留給她和眾人的,依舊隻是一個背影。

“方才的逃兵。”他淡淡道。

裴沐便想起來,剛才扶桑部與無懷大軍交戰時,有幾名扶桑族人故意落後,悄悄躲了起來,沒有參戰。

那位雲澤,想來就是其中一人。

她再回頭去看水鏡中的女人。她幾乎要哭暈過去了,就算被旁人拉著、捂住嘴,她也拚命掙脫出來,不停磕頭哀求,磕得滿臉鮮血。

裴沐起了不忍。

“大祭司……”

“殺了。”

那聲音比飛雪更輕,也比飛雪更冷。

大祭司終於回過頭。他的目光從裴沐身邊經過,如一場寒流穩穩流過。

他的旨意傳達去往曠野之上,也讓扶桑上下都聽得清清楚楚。

“今日與無懷之戰,凡避戰之人,皆以錘擊至死,無有赦免。”他漠然說道,“他日誰敢後退,便如今日下場。”

錘擊——以大錘依次擊打人的四肢、肚腹、頭顱,是極其痛苦的死法。

一言既出,人人膽寒。

水鏡中、烈山頂,從軍隊、普通族民到一名名尊貴的祭司,全都躬身行禮,深深低頭,以示臣服。

裴沐終於意識到,當人們提起扶桑大祭司之名時,那份骨子裡的敬畏從何而來。

天神可救人類、可庇護人類,也可懲罰人類,可掀起狂風驟雨毀滅無數生靈。這是神的威嚴和恐怖,讓人向往又戰栗。

而最接近天神的大祭司……自然,也同樣如此。

她站在原地,看大祭司走進幽深的山中,黑袍迆迆,隱帶血光。

她深吸一口氣。

然後快步追了上去。

“大祭司。”她嚴肅地說,“告訴你一個秘密。”

青色的藤蔓拂過,天光淡了,幽涼多了。山洞中空無一人,遠處高大的女神像仍舊麵目模糊,卻不減英姿。

“說。”

大祭司單手取下麵具,露出蒼白的臉。他的臉本就蒼白,隻是現在似乎格外蒼白。

“我其實特彆不擅長占卜,十次占卜十次不準。”裴沐唉聲歎氣,“你早說要我占卜啊,我肯定不乾。”

“無妨。”他聲音淡淡,目不斜視,隻快步朝前走,“照料好神木便可。其餘雜事,不過讓你做個樣子。”

“那我就放心了。”裴沐一笑,“既然我說了我的秘密,大祭司何妨也說個自己的?”

“聒噪。”大祭司毫不留情,“若是無事,便退下。”

“用完人就扔是不好的。”裴沐心大臉厚,對著張冷臉也能若無其事,顧自輕快,“大祭司不說,我來說。現在沒人了,大祭司是否能放鬆一些,讓屬下扶著您走?”

男人忽然停下。

他終於投來一瞥,深灰色的眼睛仍是冷淡又深邃,其中如星的碎光卻像黯淡不少。

裴沐伸出雙手,認真地看著這雙眼睛:“我保證保守秘密,所以來吧。”

大祭司盯著她。

半晌,他輕輕吐出一口氣,麵上有極淡的倦色一閃而逝。他伸出手,又停了停,最後還是輕輕擱到裴沐手臂上。

“咳……”

一點血沫出現在他唇邊。

裴沐扶著他,又用風力托舉他們二人,按照大祭司的指示去到神木廳。這裡旁人不能進入。

“我就說,神木之心都損壞了半顆,你作為祭司怎麼可能安然無恙。”她嘀嘀咕咕,不自覺拿出關心媯蟬的勁頭,“大祭司是扶桑部的主心骨,應該更保重自己,不要如此逞強。”

“聒噪。”他說。

“……除了這一句,大祭司還有彆的話否?”

又是一陣沉默。

許久,他忽然說:“你是第一個。”

“什麼?”裴沐問。

“第一個發現我身負隱患的人。”他說。

他說這話時,已經坐在神木廳中的某塊石頭上。裴沐站在一旁,見他長睫微垂,唇上近乎一絲血色也無,顯出十分病弱。

“我從來細心。”裴沐沾沾自喜。第一個?大祭司應當很有觸動吧?如果現在提出要他那一份用度,說不定可以……

“所以,不要說出去。”

他抬起眼,眼中殺意彌漫。

“但凡泄露一個字,便是你的死期。”

大祭司冷冷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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