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不是她的誤解……
那麼,那個沉默的背影,似乎變得更加沉默、更加沉默了一些。
*
裴沐一整天都在想大祭司的事,以至於變得心不在焉。
但到了黃昏,當瑰麗的晚霞在蒼藍的海麵燃燒,壯麗的雲山如傳說中的神殿佇立天邊時……
歡快的女媧祭如喜悅的旋渦,將她小小的糾纏思緒全然淹沒。
——咚、咚咚咚、咚!咚……
密集的鼓點不斷敲響。
一捧又一捧火焰在燈台上亮起。
暮星注視的烈山腳下,祭司們戴起豎著牛角、形容可怖的麵具,裝扮為傳說中能驅逐災邪的儺神的侍從,手持火把,開始齊齊舞蹈。
他們裹著獸皮裙、以鳥羽和玉石裝飾身體,小麥色的肌膚在汗水和火光下變得瑩潤,充滿了人的蓬勃生命力與天神那不可靠近的威嚴。
現在還是第一個環節——祈福。
人們高聲唱著歌:
“南風之薰兮,
可以解吾民之慍兮。
南風之時兮,
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五月的風已經足夠暖和,足以讓人們脫下厚厚的毛皮、襖子,赤礻果身體,參與這場狂歡。女人也有不少加入了舞蹈的行列;男男女女都大笑著,肆無忌憚地享受著生命的美好。
從海邊到烈山山腳,地勢一路走高,人們的地位也在升高。
在山腳新建造的臨時祭台上,大祭司高高地站在那裡。
象征儺神的骨白牛角麵具彆在他頭上,暫時還未落下;他微微抬著下巴,俊美冰冷的麵容被火焰映照,真正如傳說中的讓人敬畏的天神。
按照女媧祭的傳統,他脫下了那身沉重的黑袍,上身同樣赤礻果,唯一不同是他身上層層疊疊裝飾還在,從他脖頸、肩頸一直垂到線條清晰的……
“阿沐,醒醒!”
媯蟬輕輕一推,發呆的裴沐就被推得一個踉蹌。毋寧說,她簡直是自己快栽倒了。
“阿,阿蟬……”
裴沐呆呆地回頭,呆呆地出聲。
媯蟬今天綁了一頭複雜的長辮,身穿上下兩截明黃衣裙,纖細有力的腰肢上紋著子燕的圖騰,手臂上則是新添不久的扶桑圖騰。
她臉上還塗抹著裝飾用的油彩,笑起來簡直像一頭花裡胡哨的小豹子。
“你看什麼呢!”她故意大聲取笑,哈哈地來推裴沐,“你是不是都快撲上去了!你去啊,你去啊,你怎麼現在就沒膽子了呢!”
“……閉嘴!不準說!”
裴沐惱羞成怒,張牙舞爪地迎了上去。
兩人打打鬨鬨,最後一起嘻嘻哈哈起來。
“來跳舞!”
媯蟬用力拉著她,擠到了人群中央。她大笑的臉與四周狂歡的人群混在一起,變成了喜悅洪流中的一抹顏色。
女媧祭這天,祭司們會跳祈福舞、驅邪舞,在傳遞火焰時還會跳敬神舞。而普通族民們則能肆無忌憚地狂歡,跳一切他們喜歡的舞,也做一切他們樂意的事。
裴沐被感染了。
她本來也是喜歡熱鬨的性子,又被好友慫恿著,很快就在人群中旋轉,和每一個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擊掌。
忽然,她回過頭。
她隱隱感覺到,有一束目光紮根在她身上。
夜色漸濃,火光烈烈;高高的祭台上,那位冰雪般漠然的大祭司,是唯一與這氣氛格格不入的存在。
他的目光如冰雪降落,也像清寒的銀河靜靜流下。
他在看著她。
如同極力隱忍著什麼一樣,他在看著她。
裴沐站在流動的人海中,也抬頭望著他。
這時,媯蟬湊過來,刻意用一種極為曖昧的方式摟著她,如親吻一般地貼在她耳邊,低聲笑道:“你說,大祭司是不是嫉妒了?”
裴沐下意識笑了:“怎麼可能……”
“不可能麼?”
媯蟬嘻嘻笑起來。她忽然拉著裴沐,在她臉頰上重重一親,然後刻意帶她跑到祭台下頭,大聲說:“這樣重要的祭祀,大祭司大人為何不與我們一同舞蹈?”
“我們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媯蟬高聲說。
四周忽然一靜。
然後,在愛湊熱鬨的天性影響下、在節日狂歡衍生出的越界的衝動下,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喊:
——我們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
——我們要看大祭司大人和副祭司大人一起跳舞!
——我們……
裴沐站在祭台下方,瞪著四周一張張快樂的、捉弄人的笑臉,又抬頭去看大祭司。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她,似乎無動於衷。
她訕訕地扭頭:“還是算了吧……”
卻聽人群發出一陣驚呼。
裴沐還來不及回頭,餘光中就見一道影子飄然而落。他身上僅餘的布料像箭矢一樣發出颯然的響聲,還有玉石碰撞出的凜然脆響。
“好。”
她身邊的男人說。
人群又安靜了。
然後更強烈的驚呼和歡呼爆發出來。
裴沐覺得自己有點反應不過來。她好像在驚訝,還想問問大祭司怎麼想的,莫非犧牲自己與民同樂?
可大祭司已經捉住了她的手臂。
他手掌的溫度是冰冷的,但很快,這點冰冷化為了一點莫名的熾熱。
裴沐不得不抬起頭。她的目光順著他的手臂往上,攀爬過華麗的臂釧、耳飾,還有他頭發上漂浮的火焰的倒影,最後她終於能直視他的眼睛,看見他在眼也不眨地凝視自己。
脫下莊重衣袍的大祭司,好像連那份莊重也一並脫去了。
現在站在她麵前的男人,分明還是冷冰冰的麵容,卻又多了一種不容置疑的、野性的侵略感。
“你,等……”
“過來。”
他根本連問都沒問她跳什麼!
這個男人一把將她扯了過去,生生逼她跟上他的動作。
這是一段傳自上古的祭神舞,莊重卻有力,有不少敬獻、奉禮的模仿動作。而在多人表現時,有一方會扮演受敬獻的天神,另外的人則著力表現尊崇。
也就是說,裴沐得給他行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禮。
大祭司為何非得拉著她跳舞?難道真和媯蟬說的一樣,是嫉妒?
……不可能。
裴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敢細思這件事。她隻肯轉念一想,便認為這人是在捉弄她,報複她不肯參加儺戲。
祭神舞即將結束,裴沐最後一次彎腰行禮。
她雖然深諳“該低頭時就低頭”的道理,可也不是輕易肯吃虧的個性。被大祭司報複了,那她肯定要報複回去。
隻需要眼睛一眨,裴沐就有了主意。
於是副祭司揚起一抹笑,慢悠悠直身抬頭。
大祭司也正垂眼看著她。骨白麵具彆在他臉側,成了一道陰影,藏住他眼神的細節。她隻看見他嘴唇雖仍是平平地抿著,卻泛出了一些血色,似乎呼吸也有些急促。
這點舞蹈便會讓他氣喘?這個細微的念頭一閃而過。
周圍的族人們還在鼓掌歡呼,慶賀這一曲舞蹈完畢。他們笑著相互轉告,說有大祭司和副祭司的力量,今年的扶桑部必定更加順遂。
伴奏的鼓點也漸漸歇落。
這一瞬間,悠悠帶笑的副祭司卻閃電般出手,猛地將大祭司的麵具搶到手裡,扣在了自己臉上。
“驅邪舞!”
搶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裴沐大笑說:“大祭司大人,屬下僭越,扮作儺神,也來為大祭司大人演一回驅邪除穢!”
驅邪舞不同於祭神舞,是表演儺神驅逐鬼王過程的舞蹈。它的動作更剛勁有力,傳達的是儺神的威嚴和剛猛,以及鬼怪百般掙紮後終究不敵神威、連連後退的狼狽。
周圍一呆:大祭司大人演鬼王?這,這太……
然而,青年站在火焰與目光的中心,向來漠然無波的臉……卻忽然泛出了一點隱約的微笑。
光芒落在他眼中,像冬日山林失火,灼灼近乎詭異,亮得不可忽視。
裴沐不及多想,鼓點已經升高!
她踏出一步,拽住男人的手臂,開始一段她以為該由她主導的較量。
——咚咚咚咚咚……
儺神攻擊、鬼怪退後;正邪相鬥,互不相讓。
裴沐漸漸覺得不對勁起來。
這本該是儺神漸漸壓服鬼王的威風場景,為什麼他們兩人現在跳得……
她欺身上前,一手抓住大祭司的肩、一手握住無形刀刃,大叫一聲,踩著鼓點猛地將刀刃刺進“鬼王”的心臟——自然是假裝的。
咚——!
鼓點停住了。
“鬼王”仰麵後倒,以示失敗。
本該就此結束,可“鬼王”卻暗中發力,硬生生將“儺神”也給抓了下去。
頓時,“儺神”不得不跟著倒下,假作用力將“鬼王”按服在地,而實際上,裴沐卻是被迫跪坐在了大祭司身上。
麵具遮擋住了她的臉,卻不能遮擋住她的視線。
她清清楚楚地望見他的眉眼,望見他的肌膚上滑過汗水,望見他凝視她的眼神,還有他微微滾動的喉結,如同一個口渴的標記。
表麵上,是她壓住了他。
但這個男人卻悄悄把手伸進了她的外袍,用力抓住了她的腰。
裴沐被他牢牢按在身上,一時間竟有些動彈不得。
這個男人果然是在捉弄她……
裴沐強迫自己隻往這個方向想。
與此同時,她也是真的對目前的困境感到不爽。
所以她哼笑一聲,右手“持刀”抵在大祭司胸前,左手悄悄下探,最後在他小腹處輕輕一撓。
男人一個悄然的激靈,立時渾身都繃緊了。他瞳孔緊縮,死死盯著她,那隻控製住她腰的手也不由鬆開來。
就是現在!
裴沐狠狠往他小腹抓了一把,然後大笑起身:“鬼王已除!”
四周一無所知的人們便齊齊喝道:“鬼王已除!”
大笑歡呼,擊掌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