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句話說出之後,隻有極短的刹那,在朱雀祭司那柔和單純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極深沉的陰鬱。
他狀似不經意問:“你被困在這兒,那神木怎麼辦?”
裴沐頓了頓,也回答得漫不經心:“我跟大祭司大吵一架,很不愉快,所以跟他說我這段時日都不要過去神木廳,叫他自己想辦法。”
朱雀笑出聲:“不愧是副祭司大人,真敢同那位置氣。”
他不再多問,轉身離去。
裴沐望著他的背影,久久不言。
……
之後,就到了朱雀祭司等人出征的這一天。
這一天裡出發的人有朱雀祭司、白虎祭司、姚森。他們各自率領軍隊,按照順序出發,前往預定好的地點。
之所以必須按照順序、特定時刻出發,是因為大祭司已經定好了一個大陣。
這是前所未有的規模的大陣,以千軍萬馬為筆畫,將無懷聯盟包圍其中。
雖然也因為大陣範圍太大,導致軍隊之間馳援困難,但大陣一旦結成,無懷聯盟便不過案板魚肉,任人宰割。
何況,這是大祭司的決定。
扶桑部中,沒有人會質疑大祭司的決定。
這是幾年來最重要的一場戰役。出征前,大祭司也不再隱於幕後,而是走到人前,站在大軍前的祭台上,頭戴骨白牛角麵具,高舉象征無上力量與權力的烏木杖,在激烈的鼓聲中為所有出征的將士祝禱。
烈山山下,響起了山呼海嘯般的誓言聲。
烈山之上,幾日來都表現得懶洋洋,簡直可說自暴自棄的副祭司大人,也在同時站了起來。
“終於來了。”
她喃喃自語,並走到符陣邊緣。
她的青藤杖已經被單獨放置在外,防止她施展巫術、逃脫禁錮。
但此刻,裴沐站在禁製邊緣,朝門口喊了一聲:“哎,你過來。”
守衛的兩名祭司對視一眼,隻有一名謹慎地走了過來,行禮道:“副祭司大人有何事……唔!”
短短瞬間,就見副祭司纖細有力的手伸到了光符之外,隻輕輕一勾,便輕易奪去了這人手中的祭司手杖!
他尚未來得及呼喊,門口的同伴也足夠敏捷、想大聲呼喝——
可那屬於副祭司的淡藍風力,已經縈繞在了四周。
讓人沉眠的力量擴散開來,轉眼覆蓋了星淵堂中剩下的每個人。
奇怪的是,他們卻都隻是在原地閉上雙眼,沒有倒下。
裴沐輕巧地跨出陣法。她手中上下拋了拋祭司手杖,又隨手塞回給那個倒黴鬼,自己則朝神木廳的方向走去。
手杖離手,風力卻仍在流轉。
符陣之內,風力與藤蔓集結,幻化出另一個“裴沐”——她正靠著牆壁,閉目休息。
看上去與本人一模一樣。
副祭司大人背著雙手,輕快地往神木廳走去。
四周的人們皆閉目沉睡,她一路暢通無阻,保護神木廳的陣法也為她讓路。
而當她的身影消失在重重藤蔓中後,星淵堂裡的人們才倏然驚醒。
他們恍惚片刻,四下瞧瞧,隻見處處皆然、毫無異常,便又安心去做自己的事了。
神像之中,兩名看守也晃晃腦袋,已然是將剛才片刻中發生的事情完全遺忘。
他們隻見被光符困住的副祭司冷冷說了一句“你們幫我轉達,今天我不想見大祭司”後,便顧自不言。
兩人無可奈何,隻得再行一禮,小心回到原位。
而神木廳中,裴沐已經站在了神木下。
屬於扶桑部的神木枝繁葉茂、高可入雲,以一種霸道的氣勢庇護著這裡的人們。
與它相比,一旁屬於子燕部的小樹苗,是多麼渺小、不起眼,哪怕被吞噬融合,也並不奇怪。
現在,她獨自一人站在這裡,望著這兩株同根而生,卻也截然不同的神木。
“真奇怪啊。雖說我是自己願意成為副祭司,願意認真學習扶桑部的技術、文化,真心誠意地想要和人們一起,讓人類活得更好……”
“但為何,似乎人人也都忘了,我隻是為了讓族人活得更好,才心甘情願低頭?”
淡藍的力量不斷湧出,包圍了參天的神木。
巨木似有所覺,枝葉警惕地抖動;但無數日夜裡,裴沐為它梳理力量,也將自己的氣息融入了巨木的每一枚葉片、每一寸樹乾之中。
神木枝條垂落,不言不語;剩下的半顆神木之心靜靜散發光輝。
裴沐整個身影漸漸沒入了神木之中。
她尊敬薑月章,尊敬他的品性和理想。但這並不代表她的實力不如他。
扶桑大祭司的力量,一部分源自格外強大的神木;除開這一因素,他們之間,誰勝誰負尚未可知。
“總是有人低估我。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
——低估是輕率,而輕率就會大意,從而給予被輕視的一方以可趁之機。
裴沐沉浸在神木的力量之中,將每一寸氣息都融入其中。
頃刻之間,神木廳中已經回歸平靜,似乎一人也無。
唯一讓裴沐悄悄皺眉的事情是……
“阿靈,阿靈?奇怪了,明明說好,怎麼卻不在……又睡著了麼?”
*
入夜。
大祭司匆匆歸來,剛到星淵堂,便往神像走去。
到了入口,兩名守衛就小心翼翼,委婉傳達了副祭司大人那一番大不敬的話。
大祭司抿了抿唇,也不答話,隻還想往裡走——
“薑月章你走開!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見你!”
光符閃動,副祭司氣得隻留給他一個背影。
“阿蟬出征你都不讓我去看她。好,這副祭司我不當了,你要殺要剮都隨便!”
大祭司終於停下腳步,唇邊忍不住溢出一聲歎息,卻又感到不出預料。他垂眸思索,遲疑片刻,想說什麼,但看了看四周,最後還是決定不去更多地惹他的少年生氣。
“我明日再來。”他說。
副祭司大人理也不理,背影簡直像頭氣鼓鼓的食鐵獸。
大祭司內心裡突然蹦出這個聯想。他一時覺得他的阿沐可愛極了,卻又不能表達,隻能回身斂眸,遮去眼中笑意。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奔來!
“大祭司大人,大人——不好了,前線傳信,無懷部大軍發現我方大陣陣眼,正集中力量攻擊!”
星淵堂中頓時一片嘩然。
大祭司豁然轉身,見到一張努力克製卻還是驚慌失措的臉。
他沉下神情,折回往星淵堂前的方向。
“傳令星淵堂,速往祭台集合!”
“遵大祭司令!”
……
一盞盞青銅燈,亮著永恒般的、不變的光芒。
祭司們聚集在堂前,緊張地思索對策。
後方神木廳則被精密的陣法包裹,其中空無一人。
這裡有大祭司的力量籠罩,外人輕易不得進入;若是強行入侵,便會導致尖嘯長鳴,以作警戒。
悄然地,卻有一縷焰色飄來。
它恍如一隻火紅的小鳥,無聲無息地貼著牆壁飛來。
它在神木廳的入口處停頓片刻,而後施了某個研究多年的巫術。
一點暗影貼在神木廳入口的光幕上,緩緩蠕動,侵蝕出一個小小的圓洞。
正好夠這火焰凝結的小鳥飛入。
它飛了進去,洞口也在身後合上。
神木廳中空空如也,唯有風聲與草木聲在星空下相伴。
青銅燈也不亮,隻絲絲縷縷的星光帶來微弱的光明。
小鳥飛近參天巨木,化為一道人影。
他抬手虛虛貼在神木枝乾上,便有與方才相同的暗影彌漫;這是一種詭異的、極為少見的巫術,對於破解種種禁製有奇效。
他也是費了很多年、很多年的功夫,才找到並學會這些巫術的。
當年,若是有這樣的巫術在,那人也不會……
人影狠狠閉了閉眼,讓自己不去多想這事。
他專心致誌,小心操控。
很快,半顆發著淡彩微光的、寶石模樣的物體,就落入他的掌中。
“剩下的半顆神木之心……”
他的唇邊不由露出一縷微笑。
隻有多年苦苦忍耐、終於望見成功曙光的人,才能露出這點夢幻般喜悅、又略帶一絲迷茫的微笑。
——阿蔭,玄武,我終於能不辜負你們的死……
“原來是你。”
黑暗中,乍然響起的聲音讓他陡然一驚。
而更讓他心臟發沉的是……
這是大祭司的聲音。
四周青銅燈一一亮起。
距離神木不遠處,那孤傲冷峻的人影……不是大祭司又是誰!
大祭司的目光與平常彆無二致,依舊冷漠而不起波瀾,平靜到讓人心生恨意。
他說:“五年前勾結無懷部掀起內亂,現在又再一次背叛的人——朱雀,原來是你。”
燈光顫抖,星光也在顫抖。
顫抖的光影中,朱雀祭司那纖柔秀美又不乏天真的麵容,此時布滿沉沉陰雲。
他後退幾步,手中緊緊攥住神木之心——大祭司的命脈。
“是我,又如何?”他露出一個凶徒才有的、略顯瘋狂的笑容,“你再一次被背叛,現在是否驚訝又難過?早在當初你決定……”
“我對你背叛的原因沒有興趣。”
大祭司淡淡一句話,讓朱雀的一腔激憤堵在胸中,燒得他渾身發燙、大腦充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