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動了情(1 / 2)

裴沐用劍氣劃出一道防禦法陣, 便不管薑月章,顧自睡了。

睡著前的最後記憶,是他離去之時, 衣擺在草尖掛出的細碎聲音。

她覺得很好聽,怔怔想了一會兒, 才漸漸睡了過去。

過了不知道多久, 她被一陣香味喚醒。

她睜開眼, 發現天光轉暗。是天黑了?

裴沐坐起來,揉著頭, 順手摘去幾片草葉, 又抽了抽鼻尖,嗅到帶著腥氣的濕潤空氣;還有一些蚊子在低空“嗡嗡”舞來舞去。

原來是要下雨了。

而那股喚醒她的香味, 也在帶著雨意的空氣中湧動、起伏, 勾得人肚子“咕嚕嚕”地叫。

裴沐捂住空空如也的肚子, 偏頭去看河邊。

那人正側對她,坐在一段枯枝上, 一捧長發已然重新編成鬆散卻整齊的辮子。一叢篝火在他邊上燃燒, 上頭架著一口石鍋,邊上還烤著滴油的兔肉。

香氣就是從那裡傳來的。

“醒了?”薑月章並未扭頭,而仍專注望著鍋內的情形。在陰沉欲雨的天色下, 跳動的火光映得他麵上光暗起伏,恍惚顯出一絲溫馨的錯覺。

裴沐看了一眼自己的刀鞘。空空的黑鐵色刀鞘插在一旁草地裡, 邊上翻出了一點細微的新鮮泥土粒。

這是她的防禦陣法陣眼,而顯然被人動過了。

她笑了笑,假裝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而是爬起來,打著嗬欠往薑月章那邊走。

“你做的什麼?好香。”裴沐走得拖拖拉拉, 惺忪睡眼配上懶洋洋的聲音,全然是剛睡醒又很放鬆的迷糊樣。

她擠到薑月章身邊坐下,和他肩貼著肩,並無視了他陡然僵硬的肢體,隻自己伸手想去抓烤兔子。

啪――

薑月章輕輕拍了一下她的手背,阻止了她的動作。

“還沒做好,不許動。”他淡淡說著,聲音出人意料的平和。接著,他又拿起另一側的什麼東西,捧到她麵前。

那是用新鮮的荷葉包著的野果,一個個都掛著水珠,飽滿新鮮,香氣清新。

他說:“若餓了,便先吃些果子墊墊。”

裴沐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她用一種肆無忌憚的目光,放肆地觀察著他,想看看他究竟在搞什麼鬼。

然而,她隻看見了他蒼白如故的皮膚、冷峻的容貌、毫無血色的嘴唇……還有那平靜如幽深古井的眼神。

除了平靜冷淡,什麼也沒有。

明明之前還氣得扭曲了神情,惡狠狠叫她“小騙子”。怎麼突然變成老古板了?

裴沐感到了一點沒趣,決定再接再厲、多多挑釁。

她看了看荷葉中的鮮果,挑了一串紅色的、漿汁豐富的甜果子,自己咬了一口。清甜微酸的滋味在她口中彌漫,還有一絲很淡的靈氣散逸開。

“好吃。”她拎起剩下的果實,笑眯眯湊到他唇邊,“你嘗嘗?”

薑月章坐得直直的,一動不動,瞳孔悄悄收縮。他緊緊盯著那鮮豔的果實,活像那是什麼危險的毒/藥。

裴沐察覺到了他的僵硬,故意靠得更近,還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地掛在了他身上。

“嘗嘗嘛。薑公子,彆忘了,現在你可得什麼都聽我的,因為你是我的情――郎――”她拖長了聲音、慢悠悠地說,更將手中的甜果晃了晃。

薑月章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點波動起伏的怒氣。他麵上肌肉抽搐一瞬,陰沉地盯著那晃來晃去的鮮紅果子,仿佛恨不能吃人。

但終究,他還是張開嘴,從裴沐手中銜過了那串果實。

突然,他的神情僵住了。

不止是神情,他的軀體也變得更加僵硬,活像突然將自己變成了一尊石像。

他僵了,裴沐也呆了。

難道這果子有毒?也沒有啊,她自己吃了好端端的。

“薑公子,你怎麼……”

他睫毛一顫,像是被從一種古怪的思緒中驚醒,並進而用一種裴沐看不懂的、充滿探究的眼神看著她。

“沒什麼。”他忽然轉過眼神,略略傾著身體,伸手拿過一隻木勺攪了攪鍋裡的湯。

裴沐被那股香味牽引著,不禁又去仔細打量石鍋。隻見幾條被刮得乾乾淨淨、剖成兩半的魚在奶白色的湯裡起起伏伏,肉已經軟爛脫骨,化為濃稠湯汁的一部分。

除了魚肉外,還有一些香料、果子、菜葉、穀物在裡麵一同翻滾,交織出複雜又迷人的香氣。

薑月章用木碗盛了一碗湯,又吹了吹,才遞給她:“喝吧。”

裴沐本就看得有些愣怔,現在也是愣愣地接過來,再愣愣地喝了一口。微燙的湯汁裹著馥鬱的滋味,在她舌尖蕩漾開去;魚湯鮮香至極,還隱約有一股奶味。

“……好喝。”她趕緊又喝了一口,眼睛發亮,“你原來這麼會做飯?”

“尋常藥膳罷了。”薑月章不以為意,從她手裡接過碗,又再添滿魚湯。

裴沐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三兩口就將湯喝光了。她頓覺訕訕,可轉念一想,吃得香難道不是對做飯的人最大的讚賞?便立即心安理得起來。

她捧著熱騰騰的木碗,想了想,打了個響指。

一截木頭自發跳起來,又被細小的劍氣圍著削了一通,立時便成了一根樸素卻光滑的木勺。木勺再在河水裡洗涮幾下,這才乾乾淨淨地飛到裴沐手中。

薑月章用餘光看完這一切,這才說:“我做了勺子。”

“……那你又不早些說。”裴沐做了個很迅速的鬼臉,隨後又笑嘻嘻地用勺子舀了一勺湯,湊到他嘴邊,“彆光我喝呀,你也試試。”

她本以為這個舉動會再次讓他難堪。就像剛才一樣,他會變得僵硬,用一種暗含屈辱的目光盯著魚湯,卻又不得不委屈自己,惡狠狠地吞咽下。

可她想錯了。

薑月章沒有絲毫遲疑,而是很自然地就著她的手,將魚湯喝了下去,末了還輕輕一舔唇,望著她說:“確實還不錯。”

裴沐再一次愣住,迷惑又有點警惕地盯著他。事出反常必有妖,薑月章這是打什麼算盤?他應該知道,他們之間訂立的契約不容違背吧?

她想歸想,麵上依舊笑得可愛,還又舀了一勺湯:“既然喜歡,那就再試試……”

薑月章再一次毫無滯礙地吞了下去。然後他側頭望著她,神色冷淡依舊,但裴沐總懷疑他眼中是否有點嘲弄的笑意,像是在說:你還能如何?

裴沐撇撇嘴。

“你自己舀來喝去。”她啜了一口湯,悶悶不樂,“不準和我搶吃的,哪有你這麼不體貼的情郎。”

“是麼?”

裴沐才放下湯碗,忽然被他摟住了肩。她扭頭想問他要做什麼,卻見他傾身過來,在她唇上一吻,又迅速一吮一舔。

一股熱氣猝不及防地襲上了她的麵頰。

穩住,要穩住。裴沐告訴自己。

然而事實是,這一回動也不動、僵硬得像石頭的人,成了她。

片刻後,他才離開,還說:“湯的滋味不錯。我從未做過誰的情郎,也不知阿沐所謂‘體貼’是何種樣子。不過,阿沐既然也是我情郎,不若體貼給我看?”

“是要繼續喂我飲食,還是要如何?”

他那淡定自若的模樣,看得裴沐目瞪口呆。

這個人……之前不還一副受了大委屈、大屈辱的模樣?

這一轉眼的變化,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難道……這果子,這魚湯,真有什麼了不得的奇異力量,將他的性子擰成了另一種模樣?

裴沐百思不得其解。

她扭過頭,哼道:“你自己吃。”

她不看他,耳朵裡卻能聽見他的一些動作。他似乎又拿了個果子,再拉過她的手,將果子放在她掌心、讓她握好。

然後,他顧自就著她的手,又咬了一口鮮果。爽脆的“喀啦”一聲,莫名聽得裴沐耳朵尖一顫。

她忍不住稍稍回頭,看見他握著她的手,垂眼凝視著那隻淡綠色的果子。

“很甜。”他說,“的確是甜的。”

那略有啞意的聲音、幽微的奇妙情緒……究竟是什麼?

裴沐不明白,而他也不肯細說。

她隻知道,在剩下的時光裡,她默默喝湯、吃肉、啃果子,時不時喂他一些,他也都乖乖吃了。可是,他絕不肯自己動手。

到了最後,她簡直疑心這位薑公子是否患有癔症,會在某幾個瞬間將自己當成小孩子,所以在同她撒嬌?

“你究竟……”

她忍不住想問個分明,可就在這時,天上“轟隆”一聲,又迅速滑過幾道極亮白的閃光。

緊接著,雨落下了。

裴沐抬起頭。視野之中,除了流動的陰雲、飄飛的雨幕,還有一把血煞凝成的傘。

她回過頭,見到舉傘的青年。他在傘下看著她,蒼白的麵容被陰鬱發冷的光線一襯,反而顯得尋常,甚至有些平和可親了。

他們對視片刻。

然後裴沐拿起一杯山泉水,“咕嘟嘟”喝掉,又側頭對他說:“其實不同地方的山泉水,味道也不同。這裡是虞國北部,雪水化泉,會有一點帶花香的甜味。”

他凝視著她:“是麼。”

裴沐沒有再回答。她靠過去,閉上眼,在他懷裡埋首,再將他抱緊。

血煞凝結的傘在他們頭頂破碎。

雨滴落在肌膚上。

他軀體冰涼,但比世界稍暖。

在這短暫的時光裡,她假裝這真的是她的情郎,兩情相悅,互相依靠。

……

接下來的每一天,裴沐都變著花樣折騰薑月章。

至少,她自己覺得那是折騰。

她明知道他要趕去春平城,去找有血海深仇的仇人報仇,可她就是偏要他放慢速度。

他們在郊外趕路,她就不準他化風而行,也不許他去找路過的車隊搭車。她非要他在郊外,一步步地趕路,一步步地去走過草地、林穀,去淌過潺的溪水,跨過奔騰的瀑布。

她要他披荊斬棘地給她開道,要他按照她的要求去打獵、做飯。有時她要他去捉一隻很漂亮的蝴蝶,還不準他傷害它。

她還是堅持喂他吃東西,因為他總是會微微蹙眉,表現出一副忍耐的、不樂意的,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但多來幾次,裴沐就發現,其實他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不樂意。正相反,如果她忘記去喂他,他還會主動就著她的手吃東西,有時還來吻她唇上的汁水。

裴沐覺得他這樣吃飯有點膩歪,可他就冷冷回答:“這豈非情郎應當做的?”

其實裴沐也不知道情郎到底該做什麼,但她不肯認輸,就昂首答道:“沒有你這樣冷冰冰、不耐煩的情郎!”

薑月章就沉著臉,看她片刻,然後他會閉上眼,隱忍地調整情緒。最後,他帶著一點陰沉的微笑,還有滿身收斂的戾氣,靠過來慢慢吻她,一點點地移動親吻的地方,直到她終於臉紅起來,他才肯罷休。

如果下雨,裴沐就不肯走。假如非要走,那她就非要薑月章背她。

裴沐會很放鬆地趴在他背上,摟住他的脖子。有時候她為了捉弄他,就故意收緊胳膊,然後說:“彆動,再動,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起初,他遇到這種情況時,還會隱忍地歎口氣。但過了幾天,他好像就習慣了。

他會穩穩地背著她,皮膚上的幽涼不增也不減,很是平靜地問:“你要我的小命做什麼?”

這是個難題,將裴沐問住了。她認真考慮片刻,猶豫道:“為了逼你交出錢財?”

“你要錢財做什麼?”

“能做的事多了!”她對這個有經驗,立即眉飛色舞,“天底下吃穿住行,哪樣不要錢?就算進個城市,也要交交過路費呢。我要不是沒錢,哪裡至於一直用個刀鞘?唉,我也想要那種堅固鋒利的靈劍,那多威風!”

薑月章偏過頭,深灰色的眸光如一點波光閃閃。

“靈劍而已,也值得用我的命來威脅?”他說,“下回見到合適的,為你買一把便是。”

“真的?薑公子真是慷慨大方!”裴沐高高興興地一口應下,又歎了口氣,靠在他耳邊,懶洋洋地說,“不過,也不知道那個時候,三十天的期限是過了還是沒過。這靈劍,我不一定拿得到呢。”

他便不說話了。

的確,也沒有什麼好說的。眼前的一切輕鬆愜意、閒適自在,都隻是她強行營造出來的。這些日子終究會逝去,正如一切幻影終究會消亡。

裴沐覺得,她自己多少是有些悵然的,不過對薑月章而言,他大概很高興。說不準,他會在心中忍耐並自我安慰,慶幸這樣屈辱的日子隻有三十天吧?

人與人的感受,真是半點也不能相通。

她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吃虧。這個想法當然有點無賴,不過她就樂意這麼想。所以她就更起勁地折騰他,指揮他做這做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