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刀。
那病弱少年猛一下保住他的腰,哭道:“大父!大父不要……!”
老人摸了摸少年的頭:“唉,大父對不起你啊。也……對不起薑公子。”
隻這麼一句,老人便橫刀在頸,用力一割。
他也是修行過的人,對人體經絡、血脈把握極準,這一刀下去便割斷了要害。
霎時,鮮血噴出,撒了漫天。老人的身軀重重栽下。
裴沐沒有回頭,卻聽到陡然尖利的哭聲。
她望著薑月章,而他也望著她。靜靜地,沒有任何動作。
裴沐說:“第一個。”
公輸先生的孫子跌坐在地,哭了幾聲,淒然道:“都是我的錯……是為了我,大父才做出這些事來!我該死,我才該死!”
說完,他拿起餘血尚溫的刀,抖著手將刀尖送進胸膛。
他身體弱,未曾修行,幸而一刀紮中心臟,沒有掙紮太久,便也沒了聲息。
裴沐說:“第二個。”
到這個時候,孩子們已經不大敢哭了。他們團團抱在一起,不知所措、瑟瑟發抖。
公子留望著那兩具屍體,神色淒然。他再去看那把插在少年心口的長刀,又是滿麵掙紮。
片刻後,他顫抖著抬起手,踉蹌幾步,想去拿刀。
“……阿父!不!阿父!!”
突然,一個小姑娘尖叫起來。她掙脫了婦人的懷抱、兄姐的牽手,跌跌撞撞跑過去,一把抱住了公子留的腿。
“阿父,不要死!不要死!”她歇斯底裡地哭喊著,又去看裴沐,還有遠處那陰森恐怖的青年,“求求你們……不要讓阿父死!求求你們!!”
公子留愣愣一會兒,蹲下身,一把抱住女兒哭起來。
現場一片血腥彌漫,哭聲哀哀,淒厲不已。
裴沐又等了一會兒,便說:“薑公子,看來沒有第三個了。”
“……是麼?”
他忽然提步走來。
血煞與陰風為他讓道,地上的血跡卻斑斑點點,被他踩在腳下。
隨著他的接近,裴沐身後的聲音也縮小了。他們在後退,並且互相依靠、互相支持,互相分擔著極度的恐懼,一齊後退。
她就一個人站在這裡。忽然之間,她感到了一絲不合時宜、太過柔弱的孤獨。
她握緊劍柄,用一絲微痛的觸感驅散了那點孤單。
薑月章走到她麵前,眼神沉沉:“沒有第三個。可如果我要第三個呢?”
裴沐扯了扯嘴角。她自己都有些欽佩自己,竟然此時此地還能笑出來,並用她慣有的輕快聲音回答他:“如果薑公子堅持,那說不得我就隻能當第三個啦。或者,你當當第三個?”
“你是在說,我們之間必得死一個?”他看了一眼她身後,有些譏笑,“就為了這些人?小騙子,你都不認識他們。和他們有關的事,還是剛剛我告訴你的。”
他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仔仔細細地在她身上打轉。像要將她剖開,把她內裡一點點地看清。
“我的眼睛看不下去無辜的小孩兒們去死,這我自己也無法。”裴沐笑了笑,劍很穩,“啊,對了。說起來,這會兒不才是第十七天?”
“三十天期限未到,薑公子還得一切聽從於我。現在,我請薑公子行個方便,放過這些除了血脈之外,與你的仇家毫無聯係的人。”
薑月章微微歪了一下頭,像是在看個什麼新奇的東西。有幾縷柔軟蓬鬆的灰色發絲掃過他的額頭;一瞬間,他不再像一具陰森可怕的死屍,隻像個健康的、靈動的、會有自己的興趣愛好,而不是滿心怨氣與複仇念頭的――人。
他似乎饒有興趣:“那等十三天之後,你要如何?”
裴沐沉思片刻,誠實地說:“到時候再決出生死。至少我們其中的一個人,多在這世間享用了十三日夏季辰光,這也比現在就死的好。”
“嗬……”
他閉了閉眼,發出一串低沉而意味不明的笑。
笑得生還者們心裡發毛,也笑得裴沐心中嘀咕――這人又犯病啦?沒聽說過死屍還能犯病啊。
片刻後,他睜開眼,對著裴沐說:“好。”
一時間,裴沐都不敢相信他答應得這麼輕易。
她有些犯傻地問:“你答應了?真答應了?”
青年冷笑一聲:“術之契還在,我須對你言聽計從。我還能如何?”
他乾脆地一轉身,冷冷道:“小騙子,走吧。”
裴沐下意識跟了幾步,卻又回過頭。
那群人也正看著她。呆呆地看著她。大概他們也不能相信自己就這麼逃過了一劫。
裴沐飛快地淩空劃了幾個符文。而後就憑空凝聚出幾張半透明的晶瑩符紙。她將符紙胡亂團成一團,用力丟過去。
“你們自己搬個家,將東西貼門上!”
她說完,不再管他們,扭頭走了。
薑月章側了側臉,哼了一聲:“隱匿符?小騙子還打算裝劍客?”
裴沐彆開視線,有幾分倔強地說:“我本來就是劍客。”
她心裡仍在思索:薑月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他到底知道些什麼?
然而,她前方的青年行走在黑暗之中,肌膚慘白如新剝的白骨。
沉默環繞著他,沒有任何解釋,也沒有任何多的話。
……
裴沐一直想著那個問題。
這一想,十三天的時光便倏然而過。
而她心中,已經將“真相”猜測到了第九十九種說法。最新的一種猜測是:薑月章已經知道她是申屠遐的雙生妹妹――或者,他乾脆分不出來,以為就是她殺了他。那麼他一直就是在同她演戲,目的是為了耍弄她一番,再打探清楚她的實力,最後將她一擊必殺,令他報仇雪恨!
不錯,這是最合理的說法。
唯一的問題是……假如他什麼都明白了,真能這麼平靜麼?
他們甚至回了一趟春平城,在那兒待了幾天。薑月章在那裡找到了什麼東西,拿到手之後,才又往東而去。
也是因此,裴沐還有時間跟羅沐靈告彆。
羅沐靈雖然不知道她的事,卻直覺地為她擔憂。
而裴沐……她隻是笑笑,摸摸小姑娘的頭:“事情總會解決的。你好好研讀醫術,我要出發啦。”
“阿沐……”
她又去看丁先生。從她回來後,男人便總是感激涕零地望著她,簡直恨不得為她獻出生命、證明自己的感激。
不消說,他的妻兒,以及其他的申屠家的血脈――那些從未被承認過,反而被視為卑微奴仆的血脈――都已經蘇醒過來。
雖然留下了體虛的毛病,但總比丟了命好。
裴沐說:“丁先生,請你好好照顧阿靈。”
男人跪下給她磕頭,發誓說會對女公子忠誠一生。
最後,阿靈依依不舍地同她道彆,並反複叮囑:“阿沐,等你做完了事,一定回來找我。我們一起研製靈藥,一起做很有用的事……你一定要回來呀。”
裴沐都笑著點頭,說好。
然後她就跟著薑月章,往東方而去。
據說,烈山一直在東方,在古時候扶桑部的棲居地附近。那裡藏了大祭司的陵墓,還藏了讓人死而複生的靈藥。
從那一次事情之後,薑月章變得很沉默。
或者該說,他一直很沉默。隻是原本裴沐總喋喋不休,現在她不說話了,才總算凸顯出他的沉默。
裴沐不再讓他背,也不再指使他做事。就算夜晚降臨,她也不再提出非要休息。
知道了他的事之後,她怎麼好意思再對他呼來喝去、隨意地折騰他?
就算是她,總也是有點慚愧的。
但奇怪的是,薑月章卻仍然會在夜晚的時候停下來。
他仍然會升起篝火,做好藥膳,也還是會將藥膳放到溫度合適再遞給她。
要不是他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態度一天比一天冷漠,裴沐幾乎都要產生一些古怪的誤解了。
她也問過他。
“薑公子,你可以……不必再做這些。”她自認委婉地說,“我們的約定是你對我言聽計從,現在我不會再要求你彆的了。”
“……要求彆的?”
令她詫異的是,他的神色更難看,說話的語氣也堪稱惡劣。
他冷笑,諷刺她:“這不是某個小騙子一開始要求的?我若不聽,豈非違背約定?焉知不會受到術法懲戒!”
裴沐一噎,也找不出什麼話好應對。
她也不再想和他鬥嘴,就服軟讓步,歎氣道:“那隨薑公子開心吧。總之,你可以放心,我不會再要求你什麼了。”
結果,薑月章更生氣了。他甚至打翻了一整鍋藥膳。
裴沐不得不考慮:說不定,屍體也是會犯病的,而且犯得很嚴重。這可真是個足以記入典籍的、了不得的新發現。
之後,他就徹底不跟她說話了。
到了第十三天晚上,他照樣生了火。
寧靜優美的山穀中,月光照得溪水亮亮的。兩側丘陵平緩,草木葳蕤、花香嫋嫋,營造出了過分安逸的氛圍。
裴沐坐在火旁,抬頭去看月亮緩慢攀升的軌跡。
“一,二,三……”
薑月章坐在一旁,用樹枝戳火柴堆。不知道怎麼的,他今晚陰鬱得可怕,蒼白的臉快要陰沉出水。
突然,他問:“你在那兒嘀嘀咕咕什麼?”
裴沐有些意外他跟自己說話,但還是很溫和地回答:“數時間。”
“……數什麼時間?”
“數三十天期限滿的時間。再過不久,你就可以找我報仇了。”裴沐的目光回到月亮上,“一刻,兩刻……”
――砰!
這突然的響動引得裴沐額心一跳。她無奈扭頭,果然看見他已經站起,並且抬腿踢翻了那鍋可憐的栗子山雞湯。
這事已經發生過一次,可今夜,薑月章好像不滿足於此。
在散開的香味裡,他幾步走過來,氣勢洶洶得像是想要吃人。
裴沐也站起來,有點戒備地退後一步:“你想動手,大可以再等等。”
他的神色冷得可怕,眼睛裡更有什麼激烈的情緒不停收縮。
“裴沐。”他沉沉地喊,“你以為我是在做什麼?”
……犯病啊。或者就是故意折騰她這個仇家?
裴沐心裡嘀咕。
她乾笑兩聲:“薑公子,你是不是等得太迫切,所以……有些不大正常了?”
“不正常?嗬,說不定。對,我是不正常……你以為,這又是誰的錯?!”
他逼近她身前,眼中陰鬱又激烈的情緒也變得更清晰。
裴沐想再退,可他先出手!
血煞、陰風、術法……
他什麼都用上了!
猝不及防地,裴沐竟然被他抓住,給用力摁在了地上!
“你……!”
“聽著!”
他居高臨下……卻也沒那麼“高”。這點距離,足夠他的發梢垂落在她臉頰旁,而他冷厲卻俊美的麵容也貼得很近。假如他有呼吸,一定也會噴吐在她臉上。
“小騙子,聽著。”
他的手落在她嘴上,像是一個封住話語的手勢。
“我知道你是個小騙子。從睜開眼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中原的術士,而我討厭中原的術士。虛偽,狡詐,自私……我本想利用你之後,就殺了你。”
“但是……”
他停了停。一時間,那隱約的神色似乎能叫……叫什麼?
裴沐呆呆地看著他。她不知道。那是什麼表情?
他靠得更近,聲音縹緲幽涼,裡頭的情感卻有真實的分量。
“我知道你為什麼救那些昏迷的人。我知道你為什麼救那些素不相識的人……小騙子,是我看錯了你了。”
……對,你看錯了。她是申屠家的術士,不是什麼劍客。
他凝視著她,漸漸露出一個有些恍惚的、很淺的……卻異常真實的微笑。
他在她眼中微笑。
“我看錯你了。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其實很善良,總是對人心軟,卻裝得自己很厲害的樣子。”
“你……薑公子,不對,我不是……”
“噓――我隻相信自己看到的。”他移開手指,神色依舊淡淡,溫柔也淡淡,“我看到的小騙子是什麼樣的人,我便認定你是什麼樣的人。”
裴沐有一大堆的話想說。她想說你這人怎麼回事,死了一次眼睛也瘸了麼?她想說你大錯特錯,你看看清楚,你麵對的是你的仇家好不好?
但是,她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她掙紮著,最後卻乾澀地說出一句:“好吧,我知道了。你可以放開我了。”
他沒有。
不僅沒有,還在她唇上落下一個吻。
“我不喜歡欺騙自己。之前因為種種原因,我已經逃避了很久。”他的聲音也有著淺淡而真實的溫柔,“小騙子,你讓我做你三十天的情郎,我當時是被迫答應的。但現在……”
不要說。不要說。不要說不要說不要說――
那麼為什麼,這句話她沒能說出來?
她所做的全部,就隻是屏息凝神,聽他說。
“……你說過,你想要情郎,是因為你從沒體會過被人珍惜的感覺。我曾以為你在騙我,但現在我以為這是真的。”
他略抬起頭,直視著她的眼睛:“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過你。從我蘇醒以來,我就不曾有過任何感覺。疼痛、冷熱、饑餓、味道……什麼都沒有。但是在你身邊,我能感覺到。”
裴沐聽到自己夢遊似的、虛弱的聲音:“那也許是因為,是因為……”因為她和殺死他的人有著世上最近的血脈。
他打斷她磕磕巴巴的話:“我隻能感覺到你。隻有在你身邊,我才能想起活著是什麼感覺。”
……不對。不對。都錯了。世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麼?被殺之人,隻能在仇人的至親身邊回憶活著的感覺。
裴沐怔怔地想:他還不如一劍殺了她。
“我不想做你三十天的情郎。”
他低頭吻她。綿長又深入的吻,深入得她的靈魂躲在軀殼中發抖。
“小騙子,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