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1 / 2)

“你……”

裴沐忍了很久, 還是沒忍住:“你怎麼知道,是你喜歡的人背叛了你?”

他看著她,輕笑:“阿沐嫉妒了。”

這個回應並不是裴沐想要的。她強笑一下, 卻很執著地說:“告訴我吧。說不定……你說她和殺你的人是雙生姐妹,你當時又看不清, 認錯也……”

“我想過這一點。我也希望事實如此, 但這是不可能的。”那點輕笑倏然褪去, 他的神情陡然尖銳起來,那層陰沉迅速彌漫開去。

“我死的前一天, 她說要帶我逃走。阿沐, 我信了。所以我將最後的力量全部抽出,全都交給了她, 還告訴了她好幾個秘術。但之後, 我等來的是她姐姐。”他麵無表情, 眼神冷得可怕,“她說他們已經得到了想要的, 多虧她妹妹。”

裴沐怔怔聽著。刹那間, 她幾乎要產生一個錯覺:他眼中的怨恨、尖銳的戾氣,倏然蔓延成了海水,鋪天蓋地將她淹沒, 直要將她溺斃其中。

“原來,”她茫然地笑了一聲, “原來是這樣。”

薑月章搖搖頭:“都過去了。”

他抬手撫摸她的臉,低頭吻她。

這個吻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挑逗意味,很快將她從幻覺中拉了回來, 並讓她為之戰栗。她幾乎要以為他想更進一步,開始思索死人難道可以……

但是, 他及時止住了。

“阿沐。”

“……嗯?”

“我想知道你的過去。”

他結束又一個輕吻,灰色的眼眸裡映著躍動的光。裴沐沉默了片刻,發覺他依舊認真地望著她。

“我的過去……”她心不在焉了片刻,在說謊還是回避之間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決定選擇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來說。

“我以前是一個……刺客。”她心想,這也不算說謊,“我生下來就無父無母,被其他親戚養大。他們說,我有成為刺客的天賦,而且是我們那一輩裡最好的一個。”

透過回憶,過去緩緩重現。

她的語氣漸漸平靜下去,像在講述一段陌生人的事。

“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開始不停地告訴我,殺人是一種很平常的行當。這世上有人生來是天子,有人生來是相國,有人生來是軍人,也有人生來是刺客。這幾種人都會殺很多的人,所以刺客做的事也沒什麼大不了。”

“為了成為頂尖的刺客,我每天都在練習劍術……也會了解術法。所有能奪人性命的手段,我都會學習。然後,六歲的時候……他們帶我去了地牢,那裡有一個被綁起來的男人。”

“他們讓我拿出劍,殺了他。而且,不能死得太快。”

薑月章的手臂微微收緊了:“你動手了?”

“……動手了。”她輕輕笑了一聲,卻隻露出更多悵惘,“就像殺一隻兔子一樣,並不難。男人一直掙紮,血噴得到處都是,到最後慢慢不動了。我以為他死了,踢了他一下,結果他又猛地抽搐幾下,像案板上沒死透的魚。”

“我突然被嚇到了,開始哭。我哭得很厲害,往外跑,被人捉住了就尖叫。因為表現得太差,我被關起來抽了一頓鞭子,又餓了兩天。”

“但是,我的姐姐表現得很好。從那時候開始,她的表現越來越好,比我好很多……所以,最後她成了我們之中最好的一個。”

薑月章輕輕擁著她,問:“那你呢?”

“我……好像哭了很多次,也被罰了很多次。但慢慢地,我也習慣了。隻是我姐姐總因此嘲笑我,說我是個蠢孩子。有幾次他們要懲罰我,就讓她來動手。”裴沐又笑了一聲,這次是真的覺得有點好笑,“雖然是姐姐,但她打我打得比誰都狠。”

他沉默著,摸了摸她的頭。很輕,時間很短,一碰就縮回去了。

但她仍然覺得得到了安慰。她用臉頰蹭了他一下,壓製不住高興地想:他真好啊。

她繼續說:“但那都是十歲之前的事了。從十歲開始,我被不停地派出去,執行一些……刺殺任務。能夠讓我去刺殺的,都不會是普通人。其實,我小時候一直以為,我殺的都是壞人。”

“……壞人?”他有些驚訝。

“他們是這麼告訴我的。似乎是因為,這樣不停地安慰我,我才慢慢不哭了,願意去當刺客了。”裴沐低聲笑道,“我確實一直都是個蠢孩子,姐姐說得沒有錯。但被我殺死的那些人裡,是有很討厭的人。”

“我曾經潛入一位卿大夫的家中,那是個夜晚,我在他床上看見了兩個比我還小的小姑娘。那個肥胖的男人就壓在她們身上,到處都是血,她們一直在哭……我很生氣,讓那個男人死得很慘。”

“還有一些修士,為了提升修為、追求長生,總是做很多古怪的事情。他們殺死童男童女,用他們的血煉丹;將人做成人彘,用藥浸泡,說可以得到長生不老藥。還有很多,就隻是用來試一試新鮮的招式、術法……所以,我真的以為,我和天子、大臣他們一樣,是每天在殺壞人。這是……這是一件好事。”

她怔怔地說:“我真的是那樣以為的……於是,我不再覺得殺人很可怕、很惡心,我甚至不覺得我在殺人。我以為,我以為他們就像討厭的老鼠、蟲子,殺了就殺了,殺了還更好。”

“直到有一年,我被派去殺一個老人。那是鄉下的一個老人,住在當地最華麗的一間屋子{醋溜文-學發最快}裡。我以為,他和我之前殺的那些人是一樣的。”

“白天裡,他的屋子裡來來往往很多人。我一直等,想等到夜晚再動手。所以,老人和彆人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聽到了。”

“他是一位退隱的官員,似乎是夫人病重,他才想帶著夫人回到鄉間養病。他在那裡當了夫子,收了很多學生。有錢的收,沒錢的也收。那座房子裡來來往往很多人,可每個人都很尊敬他,也很喜愛他。”

“等到晚上的時候,夜深人靜,他還一直點著燭火,挨著看學生的文章,一點點地給他們改。我其實早該動手了,但就是一直躲著,一直看他的背影。”

“月上中天時,他改完了。他站起來,揉了揉脖子,然後轉身看著我躲藏的地方,說……他說,‘出來吧,我知道你早就來了’。”

“我嚇壞了,差點直接動手,但很奇怪……我隻是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我盯著他瞧,他也很驚訝地看著我,感歎說,‘他們這回居然讓小孩子來殺人,為了得到秘術,他們已經成了畜生’。”

“我那時候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我記得他屋裡點的燈,還有那一堆堆的竹簡……很高,投下來的影子也很長。我突然很羨慕白天來的那些小孩子,所以我問他,能不能教我讀書。”

“他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問我識不識字。我說我認識字。”

“他在那一堆竹簡裡找了找,拿出一卷很厚重的,說那是《六韜》中的一卷。”

裴沐抬頭望著夜色。這一次,目光縹緲的人成了她,流露怔怔懷念的人也是她。她做夢一般,輕聲對著回憶說:“我到現在都記得,他教我的那一句……免人之死,解人之難,救人之患,濟人之急者,德也。”

“他教我,說真正為天下好的人,要以仁、以德、以義、以道,要能讓儘量多的人活下去。如果有誰說隻需要殺人就能做好事,那就是在騙人。”

“他教了我大半夜。最後他站起身,抖了抖衣服,從容地說,‘晨光將至,請取此頭’。”

“那是我從十歲之後,第一次因為要殺人而哭。我哭得很厲害,丟了刀,轉身就跑。”她聲音裡有一絲哽咽,“那也是我第一次希望,那個老人可以活下去。我想,我不殺他,他已經知道有人要殺他,他可以逃,可以活下去。但當我回到家裡,姐姐已經坐在院子裡等我。她麵前有一個匣子,裡麵擺著一顆人頭……”

她捂住臉。時隔這麼多年,重新開啟當年的記憶,那些畫麵依舊能夠讓她想要流淚。

他的手搭在她肩上,握得更緊。一些短促的話語已經被他說出來,但他終究還是什麼安慰的話都沒說,隻是沉默著,抬手拭去她下巴上凝聚的淚滴。

裴沐緩了一會兒,自嘲道:“你看,姐姐說得沒錯,我一直是個蠢孩子。我怎麼會以為……我走了,就沒人可以代替我?”

她救不了夫子。她誰都救不了。

所以,至少現在……

“後來發生了什麼?”他突然問,聲音又冷又硬。

裴沐的肩被他握得有些疼。她遲疑地抬頭看他,隻見他的眼睛折射出兩點幽幽的光,讓她想起山林中的孤狼。

片刻後,他神色放緩,聲音也柔下來,多了點無奈:“那位老者就是阿沐愛慕的人?明知不該,我卻還是有些嫉妒了。”

裴沐失笑。

“……不,夫子不是。夫子就是夫子。但就是第二年,我遇見了我喜歡的人……我喜歡他,很喜歡。”她垂下眼,飛快地瞄了他一眼,有些欣慰,也有些迷惘,“可後來,他也死啦。”

兩人沉默了很久。

之前生的火“劈啪”跳著,光芒漸漸微弱。火要熄了,但他們誰都沒有要再加些柴的意思。

終於,火徹底熄滅了。夜風從山洞外吹來,夾纏著前半夜的雨水氣息。

在這片濕潤微腥的空氣裡,薑月章的聲音打破了夜的寂靜:“阿沐,你家裡……就你和姐姐二人?”

他的聲音略有古怪。說不出的古怪。

“不,還有很多人。說來也有些好笑,他們總認為男人心更硬,更適合當……刺客,可偏偏我們這一輩裡,出挑的都是姑娘,我……我姐姐,還有幾個堂姐妹。”她險些說漏嘴。

薑月章略略眯起了眼。儘管他沒有說話,卻讓人明白,他現在一定在思考什麼,而且他思考的事對他而言十分重要。

裴沐心中忽然有了一點異樣的彆扭。

她原本靠在他懷裡,此時卻不自覺往後退了退。她一直退到石壁邊上,直到脊背一涼,才發覺自己做了什麼。

等等,她有沒有說得太多?她緊張起來,開始回憶剛才透露的信息。是不是太多了?糟了,她在他麵前似乎越來越放鬆……當年她有沒有對醜八怪講起過夫子的故事?

裴沐僵著身體,也僵著表情,試圖笑一下,將時光敷衍過去。但她卻被他的目光直直釘在了牆上,那種過分認真的審視,令她不能玩笑應對。

他們對視著,各懷心思。

他在不遠處,側頭望著她。火光照亮了他大半張麵容,但他的神情卻像隱沒在幽寂之中。他眼裡有什麼東西在翻騰,隻是她看不分明。

“月……薑公子?”一種微妙的感覺抓住了她,讓她咽下了那個差點脫口而出的、太過親近的稱呼。

薑月章望著她,忽然微微一笑。他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回去,並將她的頭按在肩上,緩緩撫摸她的頭發。

“叫我的名字。”他聲音幽涼、縹緲,像一縷抓不住的雲氣,也像低垂的星空,連那點溫柔也若隱若現、縹緲如夢,“阿沐,不要擔心。今後我們在一起,我再不會讓你遇見那樣的事。”

我其實也不需要那樣的保護――這句話,被她咽了下去。

被徹底當成柔弱小鳥嗬護,感覺確實有些古怪。不過……既然都這時候了,既然已經隻剩這些時候了,那又何必爭辯?她也想過得開心一些。

裴沐放鬆脊背,溫馴地依靠著他,任由被人溫柔愛護的喜悅將她淹沒,並漸漸帶她入夢。

“月章……”她迷迷糊糊地說,“你真好。”

他則始終撫摸她的頭發,緩緩地,一下接一下。

沒有回答。

……

裴沐開始發現,薑月章這人看著冷淡高傲,還有些霸道任性,但他其實也能很有趣。

他不光會做各種各樣的藥膳,還會就地取材,做出各種工具,甚至有車架、木馬、術法傀儡。

這樣一來,他們不僅能坐車趕路,還能欣賞沿路風景,更能逗逗傀儡解悶。

這是裴沐記憶中最快活的時光。她從來沒這麼開心過。

良知?忐忑?愧疚?它們依然在,依然日夜不停地指責她的隱瞞。

但……它們都不重要了。

當她伸手去摘枝頭一朵花,回頭卻發現他已經采了一整束五彩的野花,含笑等著她的時候;

當她百無聊賴,去數路過的蝴蝶有多少種顏色的雙翅,而他開始一本正經、嚴肅認真地跟她講“蝴蝶與醫術的種種關係”的時候;

當她突發奇想要在下雨的時候去找一種隻有雨中會出現的燕子,他不準她碰水,就背著她,自己凝神四處找尋的時候;

當她明知他不需要,還耍賴非要他一起入眠,他無奈地閉上眼,長長的睫毛溫柔地顫動的時候;

當……

每經曆這樣的一個瞬間,她都會聽見編鐘似的清脆的碰響,如夢中才會響起的樂音。她如獲至寶,一個個地將這些時刻收藏起來。它們全都妥帖地放在記憶中,一樣一樣,都值得時時擦拭、悄悄回味。

有時她甚至會生出貪念,傻傻地想,要是她也能活下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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