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苦。”裴沐執拗地彆著臉,堅持拒絕,“一勺一勺地喝,更苦。”
薑月章拿藥的手頓在半空。
旁邊的人更靜,室內鴉雀無聲。
“……那你要如何。”他歎了口氣,將勺子放回去,竟仍是耐心,“乖乖喝藥,然後吃一粒蜜餞好不好?”
“不好,蜜餞壓不住,味道更奇怪。”裴大人相當堅持。
“……阿沐,乖一點。怎麼一發熱,倒成了個孩子?”他哭笑不得,“那調一碗蜜水,喝了藥,朕再喂你甜的蜜水,這樣可好?”
在他回頭吩咐人去準備蜜水時,裴沐就在認真思考。
“嗯……好吧。”她勉強答應了,扭回臉,卻還是有點嫌棄地瞪他一眼,“你好煩哦。”
連陽光都不能做聲,屏息凝神地一點點移動。
薑月章盯著她。他的淺笑消失了,眼神幽深,但片刻後,他卻是重又低聲笑起來。
“朕就知道……裴卿是個口是心非的小混蛋,平日在心裡,還不知道怎麼說朕的。”他擱下碗,擰了擰她的臉頰,稍稍用了點力,就留下幾道紅印。
裴沐皺眉瞪他,掙紮了一下,卻是軟綿綿的,一點用也沒有。
她此時隻穿著薄薄的中衣,烏黑長發散亂落下,額頭一層薄汗,白膩的麵頰暈了一點不正常的緋紅,又添了幾道印子,更像海棠著雨,少了凜然,更多嬌豔。
看得薑月章喉頭滾動,垂首去親她麵頰,不覺已是有些情動。
裴沐卻覺得他好煩。
她推他,板著臉“陛下離臣遠一些,莫要被臣傳染風邪。”
……這小混蛋。薑月章咬牙。
他招招手,示意宮人將蜜水拿來,再全部退下。
輕微的o響動後,室內就隻剩了他們二人。
“喝藥。”
薑月章也板起臉,一勺勺地喂她。沒想到,這人本來還挺乖的,喝到最後一勺,卻是用力咬住了勺子。
他一抽,竟然沒抽動,愣了一下。
裴大人盯著他,咬著勺子,露出了一個傻兮兮的、得意的笑容“嘿嘿。”
薑月章……
確定了,孩子傻了。
皇帝麵無表情,碗一放,伸手一捏她的下巴,順利將勺子抽出來。
裴沐不笑了。她愣愣地望著他。
忽然,她扁了嘴,眼睛紅了“你這個壞人,就會欺負我,嗚嗚嗚……”
竟然捂著臉開始哭了。
薑月章……??
饒是再心思深沉,此時他也不禁震驚又茫然,乃至思索莫非裴沐的確將腦子燒壞了?
懷著這樣的懷疑,他抓著她的手,強行挪開,認真地看了看她的臉。哦,原來沒有眼淚,這人是假哭。
薑月章安下心來,鬆了口氣還是那個狡猾又愛說謊的小狐狸。
“行了,彆裝了。來,喝了蜜水,你口裡不苦麼?”他搖搖頭,沒發覺自己臉上已是帶了寵溺的微笑。
裴沐的確怕苦,所以她立即抬起頭,就著他的手,一口氣將蜜水咽了下去。完了咂咂嘴,她還是皺著臉衝他抱怨“苦!”
“……還苦?真是個恃寵而驕的小混蛋。”
薑月章盯她片刻,倏然將她抱緊,摁住她的頭,便是一個長長的深吻。
“……這下好了?苦也好,風寒也罷,都儘數給朕了。”
呼吸交融之間,他溫暖的嘴唇流連不去,微涼的鼻尖蹭著她,聲音雖還是淡淡的,那一點笑意卻十足分明。
裴沐聽著他的聲音,感覺著他的溫度,慢慢閉上了眼。她的思緒像漂浮在一鍋煮沸了的水上,也像風箏飛得太高、太靠近太陽,即將融化。
“薑月章,你不可以這樣,你再這樣,我又要很喜歡很喜歡你了。”她發現自己拉著他的袖子,對他頤指氣使,語氣還特彆嚴肅。
他卻隻當成情人之間的戲語,便故意調笑“哦,原來阿沐過去不曾很喜歡朕?那些剖白,也是謊言?欺君罔上,該當何罪?”
“該當……”
裴沐想了想。她很認真地想了想。
而後,她微微一笑,有幾分天真地、愉快地說“那臣以死謝罪。”
“……小狐狸。”他收了笑,蹙了眉,不怎麼高興地捏了一下她的臉,“病中莫開這樣的玩笑。本就體虛氣弱,再瞎說,小心召來邪運。”
裴沐笑起來,不去反駁。
她隻是靠進他懷裡,雙手抱著他,低聲說“薑月章,你吹個塤樂給我聽吧,我知道你會。我見你吹過的。”
“……朕沒帶。”
“我有。喏,就在那邊抽屜裡……你自己拿一下,我是病人,快。”
他起身去拿了,又坐回來,一邊擦拭那隻黑亮的塤,一邊無奈道“看在你生病糊塗的份上,朕不與你計較。下回不能再這樣放肆了,聽到沒有?還指使起朕來。再這麼下去,裴卿真要無法無天了。”
裴沐一下躺回床上,扯著被子蒙了頭“哼!!”
特彆重的一聲“哼”。
薑月章……
“……裴卿?”
“哼!!”
“……阿沐?”
不吭聲了。
他盯著那團拱起的被子,覺得自己此時該生氣,否則帝王威嚴何存?真是慣得裴沐太過放肆了。
但事實上,他坐在冬日朦朧的陽光裡,懷裡還留著屬於她的熱度;所有這些光明的、溫暖的感覺,都像一捧溫泉水,無聲流淌,卻又切實存在。
令他的心也格外軟。
“……好了,不說你了。”
他終究妥協了,捧起塤,看了看,又若有所思“還是名家手筆。阿沐也會吹塤?”
她終於肯將腦袋露出來,一雙清澈漂亮的眼睛覷著他,比珍貴的水晶更閃亮。那張漂亮的、少年氣十足的臉還是板著,硬邦邦地說“不會。我就放這兒,等什麼時候讓陛下給我吹一曲,不行麼?”
……這人有什麼可不高興的?他都沒計較。
薑月章忍住歎氣的衝動,也有些許驚訝,還有淡淡的迷惘為何裴沐這般放肆了,他卻並不如自己想的那樣發怒?
且不說發怒了,他就連半點不悅都沒有。恰恰相反,他竟然,竟然……還有些高興。就像終於有一層透明的、厚實的牆倒塌,從背後露出了一點真實――他渴盼已久的真實。
……渴盼?渴盼什麼?
他忽然不敢細想。
隻捧了塤,放在唇邊。
片刻後,一曲悠長的樂曲響起。
古老的、嗚咽一般的聲音,竟然也能奏出如此平和的樂音。這些看不見的音律在陽光裡飄飛,與塵埃共舞;它們飄飄搖搖,飛出窗外,飛向更高的天空、更遠的地方。
不知何時,裴沐已經走下床。
她走到床邊,望著遠方。
“真好聽啊。”
她回過頭,對他微笑。
“薑月章,謝謝你。”
――這麼些年裡,終究還是帶給了她不少成長,還有許多美好的回憶。
……
新年伊始,元月元日。
英華宮彩燈高係,處處流光溢彩。群臣赴宴,歌舞樂起,正是一年中難得的宮廷華宴。
正是舞樂正濃、酒酣耳熱之際。
群臣之中,卻有人暴起發難,手中兵刃竟然逃過了殿前解兵的檢查,直直刺向齊皇。
殿內大亂,眾人高呼“刺客”,可所有人的兵刃都已經卸去,而刺客卻不止一人。
其中還有隱匿多年的術士布置環境,儼然要將齊皇一擊斃命。
齊皇雖然修為高明,但他飲下的酒水中被預先下了藥,是以竟然左支右絀,很快受了傷。
就在眾人大呼小叫之際,本該抱病在家的中常侍裴沐裴大人,忽然出現。
裴大人一改平日裡給人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印象,握著雪亮刀光,拚命護在齊皇身前,一人掃清刺客,自己卻受了傷。
齊皇大驚失色,著人救治裴大人,自己更是守在床邊,寸步不離。
刺客被下了詔獄,嚴加審問。
一夜之內,以刺客口供為中心,謀逆範圍迅速擴大。無數釘子被拔出來,而“六國聯盟”這個陰魂不散的龐大組織也清晰地浮出水麵。
一個個官員被揪出來,下了獄。
這個組織被一層一層地,向上剝開。
而最後,最終浮出水麵的……
英華宮中。
裴沐披著外衣,手裡拿著一卷帛書。
她長發散落,麵色是失血後的蒼白,眉眼卻是異常沉靜。
她手中是一份名單,而她正用毛筆一個個地勾去上頭的姓名。如果有人能仔細察看,會發現上麵的名字,正與這幾日被下獄、誅殺的六國叛逆,一一對應。
“統一的、安定的國家,隻需要做事的能吏,不需要更多的爭權奪利。”
她含著一絲笑,筆尖挪到最後一個姓名上。
這個名字……正是她自己。或說,是她在六國聯盟眼中的、真正的姓名。
――歸沐苓。
朱砂紅的墨跡,在上麵打了一個叉。
而後她卷起帛書,用旁邊的燭火引燃。
帛書燃燒,漸漸成灰。
外頭腳步匆匆,像無數身披甲胄、手握刀盾的人趕赴而來。隨著大門被人踹開,刺眼的雪光射了進來,照得那人隻剩個輪廓。
饒是如此,也能察覺那衝天的憤怒。
那是被至親之人背叛、難以置信的狂怒。或許,也含著一些痛心?
裴沐漫不經心地揣摩著。
“裴沐……不,還是說,我要叫你歸沐苓,亦或燕王?”
他抬手止住身後的兵士,獨自握著劍,一步步走來。
“這麼多年……這麼多年!”
他的眉眼漸漸清晰,那股陰鬱與暴怒也前所未有地清晰。
裴沐坐在案後,單手撐臉,手邊一個鐵盒,裡頭是一堆帛書的灰燼。
她終於能不再擺出一副忠臣的麵貌,也終於可以擺脫那讓人膩味的、佞幸的賣乖模樣。她終於能站起來,堂皇地直視著他,徹底展露驕傲,甚至還有一點對他的輕視。
“薑月章,你總算發現了。如此遲鈍,看得我都替你著急。”她輕蔑一笑,“一彆十年,你竟然真的沒有認出我。”
“歸沐苓,你竟然真的忍心這樣對……朕便是再對多少人下過狠手,對你從來也是真心。”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他眼中仍有憤怒,但那點點星光卻陡然熄滅,甚至顯得他目光有些空洞。
“……罷了。”
他目光空洞地、有些茫然地看著她,裡麵有無數的失望,還有無儘的疲憊。
“拿下吧。”他招了招手,垂下眼,手裡的天子劍頹然垂下。
“將……歸沐苓下獄,不日……朕親自問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