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顆心都軟下去,再也掀不起丁點怒氣,連怨恨也成了沒蹤沒影的塵埃。
他撫著她的臉頰,自己都驚訝於此時的平靜。他終於恍然,原來他要的其實不是什麼切實的、貪心的、奢侈的東西,而隻是,隻是……
他小心地同她確認“你會等我?阿沐,你真會等我?”
她握住他的手,含淚微笑“無論多久,我都等你。所以你彆著急……好不好?”
“……好。”
他答應了。
原來他要的所有,其實隻是一個承諾,哪怕那是一個比傳說更縹緲的承諾。
對他而言,竟也夠了。她給出一點點,他捧著這一點點,也就再也不能奢求更多。
他抱著她,和她說很多的傻話。他過去寫信的時候,已經覺得自己嗦至極,可等見了她,才知道自己還能更加嗦。
他問,她答。他說話,她聽著。他讓她說,她就一邊說一邊笑,打個哈欠,又突然調皮地來扯他的臉。
他不記得自己因為她而笑了多少次,又想了多少次她在他懷裡,真好啊。
大齊九年的四月,她在皇宮待了半月。珍貴的、被他死死抓住又百般品味的半個月,一點一滴他都牢記心間。
也許是因為太用心地去記著每一時刻,臨到她要走時,他去送她,看夏天的風吹起她的頭發和裙擺,想起她來的晚上抬頭一笑,恍惚竟覺得那是前世的事,而他們已經相守過了一生。
他便想,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沒有了。
他一句一句地叮囑她,說來說去,都是要她好好照顧自己。
她都答應了。
最後他問“你同誰一起回去?”
她也乖乖回答“和三師兄一起。”
他突然又惱了“成天都和他在一起,你存心讓我傷心?阿沐,我身邊連個近身的宮女也沒有!”
她愣了片刻,卻一下笑出聲,一副樂不可支的可愛模樣。
“你都在想什麼?”她靠近過來,摟住他的脖子,低低地、甜甜地和他解釋,“三師兄情形特殊……你沒瞧出來,他的身體其實是女人的身體麼?”
他呆住了“女人?可……”
卻又想起來,這小狐狸當年女扮男裝,也是一點不露馬腳。
他猶自不信,懷疑道“那你怎麼叫他‘師兄’?”
“他就是師兄。”她理所當然說,“三師兄雖是個女人的身體,但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男人,所以我就按他認為的來對待他,這有什麼不對麼?”
這可哪裡都不對,哪裡都大大超出了他的認知。
他為難地想了片刻,最後決定,既然那“三師兄”本身其實是個女子,那就是個女子,什麼認為不認為,都不作數。也就阿沐這傻乎乎的小狐狸,才總是太體貼彆人的想法。
他有點吃味“你對彆人的想法這麼在意,怎麼卻不來體貼體貼朕的想法?”
她看著他,眼神柔和起來。
“薑月章,對不起。”她輕聲說,“可我實在沒有法子了。”
他凝視著她的一顰一笑,忽然覺得心中最後那點鬱鬱也煙消雲散。真神奇,他想,隻是她輕飄飄一句話、三個字,他卻陡然獲得了平靜,再也不覺得意難平。
有什麼可糾結、可痛苦的?她說會等他,她說對不起他,她會因為他生氣,就千裡迢迢、星夜兼程趕來哄他。這已經夠了。
她給他的其實從來不是一點點,而是很多――太多太多。難怪他覺得滿足。
阿沐離開的那一天,是大齊九年的四月二十五日。
他將這個日子牢牢記在心中,隱約也盼望著,下一回她何時來?如果今年她都再沒有時間,那等他空了一些,可以抽空巡行,首先就去西北找她。
但他再也沒有等來第二次見麵。
這一年的十一月,一個不怎麼寒冷的冬天,西北傳回了她病逝的消息。
她那古怪的三師兄千裡奔來,送回了她的遺物,還有給他的一封信。那不知道算男算女的人,帶著淚,將東西給了他――其實無非是一小箱子零碎,是她平日裡愛用的。
“小師妹非要我帶回給你,說希望你彆那麼難過……她還說,如果你想留她葬在一起,也好。可是,可是……”
他在她的箱子裡翻出了機關小鳥,和他那個是一對。他盯著小鳥的眼睛,平靜地問“可是什麼?她人呢?”
“可是……她身上的毒太霸道,又被她自己調整過,她氣息一沒,身體就也即刻被毒藥腐蝕乾淨……”
“小師妹……什麼都沒有留下了。”
她的三師兄捂住臉,泣不成聲。
他站在那裡,花了一些時間去理解這個事實。然後他想,有個人在這兒哭哭啼啼,真是煩人。
真是可笑。忽然逝世,屍體被藥物腐蝕乾淨……這些事,他原本不已是經曆過一遍?
現在隻是過去的演練重現,又有何好悲傷或痛苦的。
他便冷冷道“知道了,你退下罷。”
她的三師兄大吃一驚,好像還罵了他一頓,又和旁的大臣吵了一架――大約是這樣的吧,他記不大清了。
他什麼心思都沒了。
他安靜地、正常地生活,井然有序地處理著一個好皇帝該有的日程。
他上朝、聽朝臣吵架,又一個個地罵過去,然後做決定。
他批閱奏章,定期詢問大小事務的推動情況,還要時刻注意國內民生、邊境狀況,彆一不注意讓天災**降下,那就又是一片人間慘事。
他也不時聽一聽關於崆峒派的彙報,知道他們做了這件事,又做了那件事。有時他們也給他惹禍,一群沒腦子的、不顧後果的、隻知道沉迷於奇巧之術的匠人――唉,誰讓她看重。不過那些東西,有一些確實也挺有用的。
他是如此正常地繼續自己的生活。
所以,他也不明白,為何周圍的人表現得那樣擔心。
連那個膽怯的、沒什麼出息的同胞姐姐,長平公主,竟然都鼓起勇氣來找他。天知道她嘮叨了些什麼,但最後她居然敢跟他拍欄杆,大叫說“你這樣子,對得起裴大人的心血嗎!你是想讓自己明天就死嗎?!”
出息了,長進了。
他在風雪中回頭,有點詫異“你同阿沐相熟?”
長平被他看得瑟縮了一下,旋即又昂起頭,微微顫抖著,說“反正裴大人不會開心你這樣!”
“我哪樣?”他是真的有點奇怪,想,他還活著,這還不夠?還要如何?
長平跺著腳,像個市井潑婦,尖叫道“你已經在風雪中坐了一天一夜了,你要不要命――要不要命!你是皇帝,肩上擔著多少人的命,你不要,他們也要啊!”
他更驚訝了“這是阿沐教你的?倒還會關心民生了。”
他稍稍花了些心思,想了一想,想起這兩年長平的確有所改變。她不去熱衷於挑選丈夫,而是去打聽崆峒派的一些消息,還捐了些錢、物資,給慈幼局那邊。
這也是一個被阿沐影響的人。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覺得這個同胞姐姐忽然變得順眼了一些。
想完了這一點,他接著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在風雪中坐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
他驚訝地站起來,抖落滿身冰晶碎雪。他抬起手,從頭發、眉睫上,都抹下了細細的、冰涼的雪沫。旁邊還倒著很多傘、披風、暖爐,這都是哪裡來的……哦,想起來了,旁人要給他加衣、擋雪,都被他隨手扔出去了。
眼前已經是白茫茫的世界。
本來不大寒冷的冬天,在她死後,卻下了這樣大的雪。
他歎出一口白氣,覺得有些抱歉“朕不是故意的。朕既然答應她要好好做下去,怎會食言?朕隻是……”
他抬首,望見北風卷著冰晶,打著卷,跌跌撞撞從屋簷上掠過。是不是阿沐曾笑話過,說他的宮殿看著氣派、廣闊,其實還是挺寒酸的?她說下次叫崆峒派送些燒磚瓦、做雕梁的技術過來,幫他將宮殿修葺得好看些。
宛如昨日才發生的對話。
他對著被白雪淹沒的世界,喃喃說“朕隻是想著她的事,稍微想得久了一些而已。”
他回到寢殿,翻出她的信,放在床頭。
每天入睡前,他都看一遍。隨機地挑,挑到哪一封就是哪一封,反正每一封都好看,都有她的溫度。
他還給她立了個衣冠塚,天天從寢殿去正殿上朝時都能看到,回來時也能看到。種一株桃花樹,不適合亡者,但適合她。想了想,他又吩咐下去,讓刪改一些工程,好加快陵寢的完工。那座帝陵修了很多年都沒修完,他以前總是挑剔,還覺得不急,自己肯定能活很多年,現在他有點心急了。
這話吩咐下去,宮人哭哭啼啼,表著忠心和擔憂。他卻隻覺得他們很吵。原先他說不定還要打幾個人,現在他也懶得動了,就聽著。
日子沉默地過著。
他也沉默地當著一個皇帝。畢竟,除了當皇帝,他也沒什麼彆的事可以做,沒什麼彆的人可以成為。他再也不是一個人的丈夫,更從來不是誰的父親;他沒有父母,沒有後代,隻有一疊信、一個木箱,還有一座空蕩蕩的衣冠塚。
他日複一日地當著一個皇帝。
有不知道哪裡來的諂媚之人,說知道海外有真正的仙人居住,還有長生不老的仙丹,願意為了他去尋找。
他連嗤笑都懶得,隻將人打了一頓後趕走。他沒殺那小人。她死之後,他倒是沒那麼容易動氣了,要是她在,大約還要調笑他一番,說他可真是會對她發火。
那諂媚的小人在他這裡碰了壁,卻被其他宗室給收羅過去。他也理解,所謂長生不老,總是充滿了誘惑。若不是阿沐在等他,他說不定也會心動一二。
隻是現在,他連每次用玉璽蓋章,看上麵落下的“既壽永昌”幾個字,都覺得十分膩味。當年他怎麼就非要挑這句話?看著煩人得很,又改不了。
開頭幾年,有些不長眼的人,還試著給他敬獻美人。這是他少數會動怒的事,為此還殺了幾個人,才止住這股風氣,還有那些蚊子嗡嗡似的議論――無後、後繼無人、國家隱患……
不錯,他這麼孑然一身,便是皇帝當得再好,後頭出點什麼事,這偌大帝國可能就煙消雲散。看著強盛的大國,其實憂患頗多,他知道。他還知道,他選定的繼承人是個聰明溫厚的孩子,有些像阿沐,可他缺少了為政者的心狠手辣,恐怕駕馭不了波瀾詭譎的朝堂。
可是……
這關他什麼事?
他已經儘力去守約了。他為了守住那個約定,已經竭儘全力,再沒有多的精力去考慮其他。
光是逼自己活下去,就已經很艱難了。
還要他如何?
“阿沐,你說,我是不是已經儘力了?”
有時,深夜裡,他會獨自坐在台階上,帶一盞燈籠、一隻塤,對著夜空自言自語。時不時他會看一眼台階下,覺得說不定那裡就會出現一個人,她會提著燈籠、穿著白裙,抬頭盈盈而笑,然後扔了燈籠,跑來撲進他懷裡。
這樣的妄想,自然從未成為現實。
他也就隻能看著星空,自言自語,說一些沒人應答的胡話,竟還樂此不疲。
常常地,他還會吹塤。年少時他吹塤,是因為在異國當質子,步步驚心、心裡苦悶,這能隨身攜帶的樂器,就成了他唯一的娛樂。
後來當了皇帝,忙起來了,塤也不怎麼吹了。偶爾幾次,還是同她在一起時,興致來了的所為。她從沒說過自己喜歡聽,直到那次她生病,他才明白她原來很喜歡聽他吹塤。
現在他用的這隻烏溜溜的塤,就是原先她那裡的。她當時說自己買來收藏,其實他後來想了想,就想起來,這分明是有一回他沒舍得買的名家之作,她偷偷買下來,必然是想送他。
她在信中也曾抱怨,說要不是他狂妄自大、總惹她生氣,她肯定早就送他了。
那些年月裡的種種,當時以為自己占了理,做得理直氣壯,現在回頭想來,都隻覺得輕狂可笑,卻也不乏懷念。
他吹著塤,吹了很久。
幽幽咽咽,如泣涕之聲。
每一夜,每一月,每一年。
她死之後,他一滴眼淚都沒落,隻是時不時吹一段塤樂。後來有人背地裡在哭,說聽見這樂聲就要哭,而且越哭越厲害,他琢磨不清這究竟是實話還是奉承話,乾脆也就不去想了。
他隻是認真地當著皇帝,認真地吹響塤樂。
認真地去過一年又一年。
她在等他。他希望當他們重逢時,她能再一次對他笑,誇一誇他,說這些年裡他做得很好,沒有違背他們的約定。
他希望……
他在她去世後,苦苦支撐了七年,這時間足以長到令她滿意。
快死的時候,薑月章正在路上。
這位陛下已經沒什麼意識,隻是緊緊抓著旁人,一遍又一遍地吩咐“不用帶我回去……將我葬在西北,葬在離崆峒山最近的地方。”
等到很多年後,曾經強盛的帝國風流雲散,曾經詳細的史書被戰火焚儘,連那個至高無上的名字,都因為種種奇異的緣故,而被徹底隱去……
人們都還在爭論一個千古未解之謎
在那高高的、壯觀的封土堆下,在那座前所未有規模的帝陵之中,究竟有沒有葬著齊皇?
有人說他早已在那裡安眠,也有人說,他死在路上,被葬在北方某處高山旁,如同野鬼孤魂,無人祭拜,連位置也丟失在漫長的光陰之中。
他留下的龐大帝國的屍體,一直橫亙在史書裡,但他本人所留下的信息又如此之少,與那神秘的崆峒派初代掌門相差仿佛。
因此,對於他,後世許多人都隻記得一個皇帝的名號,還有那枚著名的傳國玉璽,上頭刻著“既壽永昌”那幾個字。
他的確追尋過這個目標。
卻沒有人知道,在他生命的後期,他隻剩下一個與“既壽永昌”截然相反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