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湧泉以報(3)(2 / 2)

但是,既然有了那一次的經曆,既然他已經知道他們之間還存在某種可能……

他就再也丟不下心中的期望。

那隱秘的期望是病態的、扭曲的,淬了慢性的毒藥,一點點地發作,讓人心中永遠發癢,永遠渴望。

他開始刻意去學一切古怪的魂術,去搜集一切稀罕的丹藥。

旁人都以為他是為了治好自己的身體,才如此努力,其實……他是為了某個卑鄙的願望。

他想要……

他想要,他思慕的人……用他的方式愛他。

――“哥哥,今年你想出去看梨花麼?”

――“哥哥,我想聽你吹笛。”

――“哥哥,你叫小廚房做銀耳羹好不好?”

――“哥哥,我這次出門,給你帶了禮物。”

他思慕的人從春風裡來,也從夏日濃烈花香裡來,秋天帶著烤栗子的香氣,冬日則是雪地裡燦爛的紅梅。

她無疑是喜愛他的,但這還不夠。

在所有她喜愛的人或事裡,他無疑是最被她偏愛的。但這也不夠。

他想要她愛他,隻愛他,用和他一樣……那種從靈魂深處焚燒**的方式愛他。

他願意為之付出一切。

――所有的,一切。

如果世上真有神,有上蒼,那它也許聽到了他這卑劣的期望。

所以,二十六歲那年,他得到了“雙絲網”的藥方。

這是一種藥,卻是極罕見的魂魄之藥。它煉成之後無形無影,是兩團相互交織的虛幻光焰,唯有魂師能操縱。

如果將兩團光焰分彆放進不同魂魄,就能讓這兩個靈魂彼此深愛。

拿到之後,他思考了很久。

他已經積蓄了不少財物,足夠兩人百年無憂。還有房產,琅琊城裡的彆府是一處掩飾,其他地方才是他真正備好的住處。

他雖然是個殘廢,但他魂術不弱,已經能夠魂魄出竅、化虛為實,至少不會拖阿沐的後腿。

薑家不會允許他們在一起,琅琊城也不會,那他就帶著阿沐去彆的地方,他們自己相守一世。誰不同意,他就殺誰;如果阿沐不願意,他們換一個地方就是。

天寬地廣,他們何處去不得?

唯一可慮……無非就是她不願意。

薑月章不知道,阿沐是不是真的能守著自己一輩子。他總是想弟弟真會跟他走?即便走了,他會不會後悔,會不會厭倦,會不會拋下他不知所蹤?

阿沐那麼厲害,他不是對手。她要走,他怎麼留得住她?

所以……隻有“雙絲網”。

他要她愛他,而且永遠愛他。

那是個春和日麗的下午,即便沉默地坐在院子裡,也能嗅見外頭的花香。不是梨花,是桃花。阿沐總問他,桃花哪裡來的香氣,他就會說,隻是阿沐不能察覺而已。

這樣瑣碎的、重複的日常對話,他從不覺得無聊。

而如果用了“雙絲網”,這些對話都會繼續,所有兩個人的日常也都會繼續,所不同的是,他會得到更多、更多。

他想要那些“更多”。

“哥哥,你怎麼一個人發呆?是不是等我?我回來了。”

她從外頭回來,還帶了一對野鳥,迫不及待跟他炫耀“你看,我帶回來一對鴛鴦,放在池塘裡,也能熱鬨不少。”

鴛鴦?

他看了幾眼。雖然看不清楚,但他還是能準確辨認出動物的魂魄形狀。

他笑了一下“傻子,那雖然是鴛鴦,卻是兩隻鴛,可沒有鴦。”

他發覺自己的聲音比平時柔和很多。心虛。

她愣了一下,氣憤道“什麼,難怪這一對便宜賣,老板騙人……唉,他現在肯定跑了!下次我要丟他小石頭!”

她氣哼哼一會兒,又不氣了,興致勃勃將鴛鴦放進池塘裡。

那兩隻鳥像是受傷了,飛不起來,隻能在池塘裡待著。

薑公子盯著那鳥。他想鴛和鴛。

鬼使神差地,他手指一動,將兩點“雙絲網”的光焰彈出去,分彆沒入那兩隻鴛的魂魄裡。

在魂師的視野中,兩團魂魄各自輕顫一下。隨即光焰消失,看不出個所以然。

“哥哥?”阿沐敏感地回頭,“你在用魂術嗎?”

他頓了頓,含糊道“我看看它們長什麼樣。”

她奇怪道“可你不是說,魂魄的視野看不清?說看到的都是本質,和眼睛看到的不一樣……”

他沒回答,隻笑了一下,然後說“阿沐,過來吃點心,今天讓廚房做了你最喜歡的桃花酥。”

阿沐立即奔了過來,將方才的小事忘在腦後。

而他一直盯著池塘,並親眼看見,那兩隻同性的水鳥漸漸靠在一起,直到親密交頸。

他微微一笑,抬手飲一杯綠酒。冰涼的液體,卻讓他心中火焰更燙。

喝了一杯,再一杯。

酒能壯膽,也能滋長卑鄙和邪惡。

他喝了許多。阿沐勸他幾次,最後生氣了,一把拿開酒壺“哥哥再喝,我就把哥哥打暈了睡覺!”

他咳了兩聲,低聲問“那我便用魂魄來陪你。”

說完,他直接丟了肉身,現出魂魄。

他知道自己靈魂的模樣很好看,因為每次阿沐都會誇。這一次她不高興,所以沒有。但是,沒關係。

唯有這副模樣,才足夠鄭重其事。

他伸出手,觸摸她的額頭。在這刹那之間,“雙絲網”的光焰一團落入他自己的魂魄,另一團則落入她的靈魂;金色微光一閃而逝,被她本身的烈烈光明淹沒。

他愣了愣,情不自禁生出疑竇這到底是起效了,還是沒有?

他愣神時,阿沐還抬起頭,很疑惑地問“哥,你在做什麼?”

他不得不收手,心下懊惱不已看來是沒用了。

許是藥力太淺,不能影響她。

不知道怎麼地,他一邊鬱悶,一邊反而鬆了一根緊繃的弦這樣也好。阿沐這樣的孩子,不該被一點藥物就操控了感情。

“哥哥?”

陽光明晃晃地照在她身上。在靈魂的眼裡,她的光芒比陽光更豔麗,一點一滴都是無與倫比的吸引力。

他對她笑笑,難得不帶任何欲念。

“阿沐,我們今年也去看梨花。”

那時候,他看見了光,看見了她,看見了熠熠生輝、欣欣向榮的萬物的本質,隻覺得自己那顆醜陋卑微的心也隨之明亮。

但是,他錯了。

不久之後,他就明白,原來“雙絲網”不是上蒼對他的回應。

而是一種懲罰。

――她是真的愛他,還是因為藥力終於起了效果?

這個問題,他想了一輩子。

他二十六歲用了“雙絲網”,也就在那一年,她對他吐露心意,也徹底依靠在了他懷裡。她甚至願意將自己的生命分享出來,隻為了讓他健康,隻為了他們能長久在一起。

二十七歲,他們一起除了宇文愷,又看著新帝登基。等到春天,他們成了婚。

二十八歲開始,他們一起浪跡天涯。

他們去北地攀登寒風凜冽的雪山,也去南邊見過炎熱的風和蔚藍無垠的海。

他們沿著當年齊皇修建的“直道”,去找過傳說中的齊皇陵,又去拜訪西北的崆峒山,仰望遺澤百代的先賢。

他們遇到過戰國時代的不少遺跡,也收集了不少野史傳說。他們曾聽說,原先燕國的副都朝雲城,曾是那位發明“千金方”的羅神醫的住處,而羅神醫的父母是一對恩愛夫妻,還在當地開了書院,教導了不少人才。

他們去南朝增廣見聞,也去東海邊看日出。生活在那裡的人們總是信誓旦旦,說這裡就是扶桑舊部,那座山其實就是傳說中的烈山,埋葬了古時贈予萬物靈力的燕女,還有她的丈夫大祭司。

阿沐仔細聽了半天,來他耳邊嘀咕“肯定騙人的,那座山沒有那麼古老,也沒有傳說中烈山的清氣。”

他笑著聽了,摟著她的腰,在她唇上一吻。

在他人生的後半段裡,所有他年輕時壓抑的渴望,都能儘數釋放。他可以隨時親吻她,可以對她做更過分的事。

也可以隻是單純地將她抱在懷裡,望過日出東方,也望過大漠圓月、高山湖泊。

每一刻,他都感到真摯的、從未褪色的喜悅。

但也同樣是每一刻,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和恐懼。

這些時光究竟是他應得的,還是他用“雙絲網”偷來的?他不知道,也不敢問。

隻能在心中一遍遍地想阿沐是真的愛他,還是被迫?

有很多次,他幾乎就要衝動地告訴她真相,但當她抬眼一笑,或者回頭喊他,他清晰地看見她的模樣,看見她眼裡對他的愛意……

他就退縮了。怯懦。卑鄙。無恥。陰暗。

一年年過去,他看似真的成為一個光風霽月、高潔傲岸的世家公子,其實內裡依舊肮臟,甚至比過去更肮臟。

可阿沐總是要來誇他。

“哥哥已經很好了。”

“哥哥不要總是苛求自己。”

“脾氣不好有什麼?哥哥對我一直很好。”

“哥哥其實很溫柔,不會主動傷害彆人。”

……她真好。

越好,顯得他越卑鄙。他是個渺小如塵的卑微之物,卻妄想留住太陽。所以他騙了她。

三十多年的時光,日日夜夜,他從她那裡得到了多少愛意、享受了多少美好綺麗的光陰,就被那份不能言說的恐懼折磨了多久。

――她究竟愛他,還是一個欺騙來的假象?

後來,北齊的實力漸漸強大。隨著糧食的增多、人口的增長,以及大量武器的研發,這個國家對統一越來越有野心。

阿沐開始感到憂慮。

薑灩雲給他們寄信,也透露出莫大焦灼。她說朝堂上越來越多人覺得,是時候統一南北了。

阿沐苦悶地問“怎麼要打仗?”

他一邊為她浣發,一邊回答“過去,南朝比我們產出豐裕。當時停戰的主要原因,除了兩邊不想再消耗,也因為南朝想要將他們的各類商品輸送過來,賺北齊的錢。這些年過去,北齊現在國泰民安、國庫充盈,各地糧倉也堆滿了糧食,自然不再需要南朝多少東西。此戰,是北齊需要,也是南朝各大世家的共同願望。”

阿沐驚訝道;“可我看南朝雖然富裕,也不是家家戶戶都……啊。”

他知道她懂了。她聰明,一點就透,隻是不願意在這些俗事上下功夫。

他肯定了她的猜測“南朝被大大小小世家把控,百姓過得普普通通,利潤全被各家得了去。”

阿沐歎了口氣“原來如此。那他們這樣,有什麼好嘲笑我們北齊是皇帝一言堂的?大家都差不多。”

但很快,北齊出了另一件事。

薑灩雲過世了。

他並不感到意外,因為五妹操勞多年,早就積累下了大大小小的毛病。他們都知道,她過世就會在這一兩年。

阿沐哭了一場,他也有些傷感。

但這傷感還沒過去,北齊就又出了一件大事為了薑灩雲的死,皇帝竟然傷心得失了心智,非說是後宮宮妃、朝中大臣暗害了薑灩雲,所以滿朝地開始殺人。

他們趕回琅琊城時,皇帝已經殺得血流成河。剩下的人一起反抗,將他拘禁在了宮裡,對外說皇帝失心瘋,然後倉促推了一個幼年皇子上位。

皇帝早年封的太子,早已夭亡。後來他一直沒有再封太子。

過去人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現在才明白,原來他竟然是對薑灩雲還抱了一份期待,執著地等她。

可他一發瘋,卻是憑一己之力,生生將井然有序的朝堂攪了個天翻地覆。

朝野間議論紛紛,甚至有人都提出,是不是南朝說得對,皇帝不如世家共治?

這一討論尚未展開,就被烽煙和戰火淹沒。

南朝沒有放過這大好時機,悍然對北齊宣戰。

時隔四十年,南北又開始了新一輪攻伐。

北齊開始大量吸收修士,半是強迫地命令他們為國家作戰。還有女人。朝廷緊急修改律令,一口氣將婚齡下調十歲,目的就是迫使人們早早生育。

包括原本的女官,有些被特許了不結婚、不生育的,忽然之間也被命令要儘快生育,否則就要罷官。

而在民間,也是掀起了一輪成婚生子的熱潮。各地甚至發生了不少惡**件,都是有關強奸的。

有官員抱怨說政令太過剛硬,應當徐徐圖之;有人駁斥說,戰爭是要人的。

戰爭,本就是一層層人命壘上去的。

看起來,北齊已經做好了常年戰爭的準備。

阿沐原本還有些動搖,想要應召去為朝廷效命,但在她親眼目睹過幾次強奸案犯無罪釋放,隻需要娶回被迫害的女子後,她就改變了主意。

“哥哥,我其實也不確定這樣是對是錯。”她對他說,“但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去做。”

他說“好。”

他們離開了琅琊城,去了南北交界的地方。

阿沐在那裡開辦了一家書院,她負責教導修煉,他來教人讀書。她一邊守在邊界,隻要有南邊的人來犯,她就將人打回去,但另一方麵,如果當地官軍來征召,她也堅持不應。

他默默守著她,陪她一起。

書院一開始隻是收養一些無依無靠的孤兒,後來隨著戰火燃燒,流離失所的人們越來越多,來投靠書院的人也越來越多。

他和阿沐一起,將這些人分了類,叫他們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儘量自力更生。

漸漸地,書院範圍越來越多。過了十年,這裡竟然成了個鎮子,大家都叫它“書院鎮”。

在戰亂中,他和阿沐竭力讓書院鎮保留最後一點安寧。

但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其含義正是戰爭席卷一切時,沒有人能真正獨善其身。

終於,書院鎮成了那塊被盯上的肥肉。

甚至不是南朝官兵來入侵,而是北齊自己的官軍盯上了他們。他們命令書院鎮的人全部去服勞役,女子要全部拉去充當軍妓。

他們給了三天時限。

最後的一晚,他看見阿沐在看星星。

他走過去,為她披了一件外衣。

“哥哥,對不起。”她抬頭對著星空,輕聲說,“我原本以為我一生都會陪你一起,可現在,我要為了保護這裡而死戰了。哥哥,你可不可以……”

他搖搖頭,平靜道“我陪你一起。”

她沉默片刻,沒有拒絕“好。我們活著在一起,死了也一塊兒。”

他和她一起望著星空,又拿出一隻塤。他年輕時吹笛,近幾年倒是越來越喜歡這古老的樂器了。

當他在星空下吹響塤樂時,隱約會想起一些畫麵;不大清楚,不算完整,卻讓他心中溫暖又酸楚。

吹完一隻完整的樂曲,他深吸了一口氣。

“阿沐,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告訴你,卻一直沒有開口。是關於‘雙絲網’的……”

這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

過去那麼多年翻滾的恐懼,都在此時消失無蹤,仿佛它們隻是一個幻影。

她靜靜聽完了。

“哥哥……”

她低低地說,隱隱哽咽。

他很平和地告訴她“如果你要恨我,就恨罷。”

她卻轉過來,用力給了他一個擁抱。

“哥哥,你太傻了,你應該早點告訴我。”她哽咽說,“我不知道你的藥有什麼作用,但是我知道,我喜歡你的時間比那更早。”

“我是真的……真的,一直都愛你。從很久以前的過去開始,從你還是個陰沉沉的、亂發脾氣的少年開始,我一直都很愛你。”

他剛才還是平靜的。

忽然……卻也有些哽咽。

“……是,我很傻。我應該更相信你,也更相信我們的感情。”他咽下淚意,笑著拍拍她的脊背,“但是,都沒關係了。”

這一生……再也沒有遺憾了。

按照後來的曆法,以扶桑建國為,那是公元874年的時候。

薑水邊上,一個叫“書院鎮”的不起眼的小地方,卻承載了足以記入曆史的重量。

公元874年,北齊官軍圍剿書院鎮,逼迫男服兵役、女入妓營。

書院院長夫婦寧死不從,死戰不退,竟然憑借二人之力,為書院鎮的一眾老少爭取到了逃亡的時間。

有一些人不肯逃走,也拚上一條命,與院長夫婦一同戰死。

那圍剿書院鎮的軍隊,屬於當時宛州鎮戍軍下的一隻,做慣了盜匪行徑。院長夫婦雖然戰死,官軍卻也損失慘重,連領頭的將軍都死了。

至於從書院鎮逃出去的人,他們南渡去了南朝,在南邊落地生根。

這些人裡,後來有的一手造起了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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