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境不易(1 / 2)

四月二十日,天氣明媚,陽光正好。

明珠宮的正門前,被改造出了一大片綠茵茵的草坪。過去象征皇權威嚴的豐碑被挪開了,取而代之的是共和國的雕塑,還有許多造型親民的花卉盆景。

這些,都是當今的皇帝陛下吩咐的。

不僅是明珠宮前的廣場,永康城裡其他皇家的資產,也都在皇帝的吩咐下,改成了民眾喜歡的公共區域。有芳草鮮美的觀景區,也有裝飾雅致的園林建築;連永康城裡最出名的“玉簡書館”,也是皇帝陛下的私人房產,現在裝滿玉簡、書冊,開放給所有共和國的居民使用。

這天清早,裴沐早早來到明珠宮前的廣場,站上了昨夜才搭好的演講台。

在翠綠的草坪上,白色的講台十分顯眼,令遠遠觀禮的民眾也能一眼看見。她身上穿著明黃色的大禮服,製式和紋樣都經過了改革,莊重不失清爽,正與新時代的風潮相匹配。

裴沐拿著演講稿,一本正經地做著演講。

――“……有鑒於此,朕全心全意地支持共和製度,也盼望朕的子民一起,對即將到來的新國家、新政府、新領袖,報以最大的歡欣與支持……”

裴沐能聽見遠處民眾的歡呼。

她能聽見,自己的聲音經由間隔豎立的擴音儀,一路遠遠地傳出去。她一邊用專門訓練過的嗓音、語調,不疾不徐地念出演講內容,一邊有些走神。

今天是四月二十日,距離退位大典的五月十八日,隻剩不到一個月了。

她的目光悄悄轉向,朝一旁的官員看去。

她的兩邊各有一群人。左邊的人群衣著得體、精神煥發,神情也多有激動和興奮,望著她的目光與普通百姓差不多,都閃閃發光。這些是眾民會議的議員。

而右邊的這群人……

這群衣冠楚楚、裝飾細致的人們,就是大臣會議的議員,大多都是權貴出身。他們站在這裡,代表的不僅是本人,更是背後紮根帝國多年的家族勢力。

攝政王也在其中。他站在最前頭。

薑月章仍是一襲冷灰藍色勁裝,肩上和胸口都彆了全套的金屬獎章,這些閃閃發光的小玩意兒在陽光裡變得炫目刺眼。他正筆直地站在陽光裡,鼻梁上架了一副棕色的水晶鏡。

還挺緊跟潮流。

棕色的眼鏡阻擋了裴沐的觀察,但她能感覺到,攝政王正用專注的目光盯著她。

真討厭,她暗想,這奸臣能裝模作樣戴個眼鏡,而她自己貴為皇帝,卻不得不為了親民而忍受刺眼的陽光。

一邊想,裴沐一邊順利結束了演講,並笑容滿麵地朝眾人揮手。

民眾歡呼、尖叫,議員們也紛紛鞠躬行禮,呼道“陛下萬福!”

這片幅度不大的欠身,就是她――舊時代的皇帝――最後能享受到的全部尊榮。

裴沐笑了笑。她走下演講台,順手摘了脖子上沉重的掛珠,扔給了邊上伺候的宮人,又在賀姑姑的陪同下,徑直往宮門走去。

沒走幾步,她被人喊住了。

“陛下留步。”

裴沐回過頭。

在顏色強烈的藍天和綠草之間,一身冷冽的攝政王大步走來。他身邊還有一個人,是一名拿著手杖、戴著官帽的中年男性。

裴沐認識這個人。

她看了一眼攝政王,移開目光,隻對另一人笑道“原來是佘大人。”

薑月章原本正要摘墨鏡,但在小皇帝那渾不在意的一眼過後,他動作一頓,放下了手。隔著茶色晶片,他的目光若隱若現,像霧氣,又像蓄勢待發的匕首。

裴沐不理他。

被稱為“佘大人”的男人察覺到了這微妙的氛圍。他翹了翹修剪精致的胡須,露出一個親切的、滿意的、長輩模樣的微笑。

“陛下與攝政王,怎麼還是這樣水火不容的?攝政王也是,你是陛下的叔叔輩,又比陛下大著六歲,該哄著陛下,就哄著點。”佘大人笑嗬嗬地說話,好似真正長輩和晚輩寒暄,帶點親昵的責備。

薑月章嘴角一動,說“佘大人說的是,該哄的人……是要哄著。”

他的目光緊緊將裴沐捉著,像是野獸的尖牙利爪,把獵物摁得死死的。

裴沐瞟他一眼,神情似笑非笑“佘大人,這你就彆管了。有些人天生就是處不到一塊兒去,譬如朕和皇叔,就注定容不下對方。要是早上三代,若非朕砍了皇叔的腦袋,就是皇叔砍了朕的腦袋。皇叔,你說是不是?”

攝政王一動不動,雙手卻悄然緊握。他冷冷道“陛下的腦袋?還是安穩待在脖子上,多多浪費國庫收入更妙。”

裴沐嗤笑一聲,衝佘大人一攤手“瞧,朕說錯了?皇叔瞧不上朕得很,朕也嫌他煩。佘大人,勸一句,現在換人當執政官還來得及,可彆讓這種人毀了我們大燕皇室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天下。”

身處這劍拔弩張的氛圍中,佘大人敲敲手杖,無奈又慈愛“陛下……”

“佘大人,好了。”裴沐高傲地一抬下巴,有些不耐煩,“咱們有話就直說了。佘大人來找朕,無非又是為了靈石礦的開采權,是不是?我都說了多少遍了,朕從來不管你們誰去開采,隻要錢到位,其他都不是事兒。”

佘大人笑嗬嗬“陛下明知,臣說的不是‘那些礦’。”

“哪些?”裴沐微微一笑,明知故問,“佘大人說的,不就是那些被你們世代開采的……所謂的‘皇家靈石礦’麼?”

自從百餘年前發生了“靈晶革命”,大量廉價能源的普及應用,一方麵使得技術快速發展,另一方麵,也使能源含量巨大的天然靈石更加受追捧。

大燕帝國境內最大的幾座靈石礦,至今都是皇帝的私人財產。

但從五十年前開始,這些靈石礦雖然名義上還屬於皇帝,實則權臣們可以任意開采,隻需要象征性地對皇帝付費即可。

傳到裴沐手上,原本也是如此。她所能做的,無非就是繼續收收錢,隻不過順便用這些錢,去買了幾個沒人關注的劣質小礦。

臣子們都以為皇帝是閒著無聊,花錢玩兒。

誰知道……

半年前,從皇帝的私人小礦裡,卻開采出了一顆璀璨無匹、能量驚人的極品靈石。

這轟動了整個燕國的上層。

經過考察,專家們認定,在那座不起眼的小礦藏中,竟然隱藏了兩千年前的神代遺址。

神代――天神尚未離開的世界,比扶桑古國、軒轅聯盟都更加古老的時代。

是真正屬於神的力量。

這下,沒人坐得住了。

譬如裴沐眼前的佘大人,他背後的佘家堪稱帝國第一世家,先祖能一直往上追溯到一千年前,聽說還是曆史上“書院派”的成員。

裴沐心裡撇撇嘴呸,佛麵蛇心、笑裡藏刀,真給曆史上的“書院派”丟臉。

佘大人又慢吞吞地笑了一下。他實在是個笑容親切的老好人,一張油光水滑的圓臉,在陽光下發著油和汗的光。

他掏出一張精工刺繡的絹帕,細細地擦著油汗,也細細地說“陛下就彆和臣繞彎子了。臣說的啊,當然是有神代遺跡的那座礦了。”

四周安靜。

陽光若無其事地漂浮著,四下的人們也豎起耳朵,假裝做自己的事,實則用心聽著。

神代的遺跡,極品的靈石啊……

誰能不關心?

佘大人不能,他背後的佘家不能,與佘家結盟的個個家族……也不能。

裴沐笑容不變,略歪了歪頭“要神代遺跡的靈石礦……如果朕說,朕不給呢?”

佘大人眯起眼睛。他有一雙單眼皮的、不大不小的眼睛,這眼睛如果長在一張細白清瘦的臉上,或許還能顯出幾分優雅風韻,但長在他這張圓圓亮亮的麵盤上,就像給啃了一口的月餅,開出兩個細牙印來。

有點惡心。

“陛下,唉,陛下。”佘大人仍是老好人似地笑著,慢吞吞道,“陛下,您都要退位了,又何必如此?難道您不想在後半生,無憂無慮地徜徉在山水之間?”

裴沐笑問“難道朕不給,就不能徜徉?”

佘大人更加笑了。他沒有說話,但他笑起來的模樣,像一條腦袋腫脹的蛇。

這意思明明白白佘家的勢力遍布天下。一個退了位的皇帝,也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富家翁,難不成……還真能保住自己那些財產?

裴沐看懂了。

彆人也看懂了。

她的目光輕巧一轉,落在旁邊的攝政王身上。她直視著他,聲氣忽地放軟,有些撒嬌地說“皇叔,你看,佘大人威脅朕,你難道就眼睜睜看著?”

佘大人忽然又眯了眯眼。他眼中精光一閃,旋即眼珠一轉,盯住了攝政王。

薑月章紋絲不動,雙手卻悄悄緊了又放開。他長相冷硬淩厲,氣質更是鋒銳,此時唇角一扯,便像尖刀出鞘,帶出十足尖銳的諷刺“陛下這會兒知道叫皇叔了?晚了。”

佘大人收回了目光,笑容重新變得圓潤可親。

裴沐攤攤手,哼笑一聲“這不想著,為了皇室的麵子嘛。可惜,朕卻是忘了,皇叔這般的兩姓家奴,哪裡還記得舊主子的情?”

“好了,好了。”佘大人慈愛地打圓場,“陛下彆耍小孩子脾氣了。回頭叫大燕銀號將契約書送到宮裡頭,陛下簽個字,也就好了,不麻煩陛下。”

大燕銀號,本是當年皇家所設的國立銀號,而今聽佘大人說來,卻好似他自家的小金庫。

裴沐仿若不覺,輕快笑道“喲,佘大人還真替朕著想。既然不給朕添麻煩,那――”

她忽然話鋒一轉“朕還是再考慮一二的好。至少,佘大人得給朕報個數吧?”

她抬起手,搓了搓手指。

佘大人終於皺了皺眉。

裴沐覷著他神色,挑眉道“堂堂佘家,總不能白要朕的。還是說……佘家沒錢了?”

佘大人麵色微微一變,但立即被笑容掩蓋。

“陛下儘會說小孩子話。”佘大人笑笑,立即轉了口氣,和和氣氣地應下,“那便如陛下說的,過幾日臣將正式的報價書送到明珠宮,必然是不叫陛下吃虧的。”

裴沐見好就收,也悠哉笑道“那便說定了。”

說罷,她繼續走自己的路。

佘大人在她背後行禮“恭送陛下。”

就算要退位了,她畢竟還是這天下之主。該有的禮節,再刪繁就簡,也得有。

裴沐略略勾起一抹笑容。

卻聽背後一陣腳步聲。

賀姑姑跟在裴沐身邊,一直裝聾作啞,此時卻神色一厲,回頭便想斥責。

裴沐伸手製止,示意姑姑退下。

於是,攝政王順利來到她身邊。

他靠得很近,灼熱的氣息撲過來,將四月的天變成了五月……或是最酷熱的六月。

裴沐嫌棄地睨他一眼“起開,熱。”

薑月章唇角隱約一勾,伸手摘下墨鏡,露出一雙冬日星空般冷而亮的眼睛,深灰的眼瞳裡仿佛旋轉無數深邃的星雲。

“陛下,我還有事要說。”

他垂下頭,發梢幾乎碰到她的耳朵。

裴沐抬手一打,被他險而又險躲過,隻有指尖擦過了他的鼻尖。

兩人走到樹蔭處,遠離人群,也遠離喧囂。

“怎麼,皇叔也想來分一杯羹?”裴沐懶懶道,“也行啊,將報價書送來。皇叔的話,按著佘家的價格翻一倍,也就行了。”

薑月章卻說“阿沐,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就彆總這麼刺我。”

裴沐嗤笑“皇叔若是隻肯說廢話,朕便走了。”

她要走,卻被他抓住手臂。攝政王軍權在握,自幼也在軍中摸爬滾打,看似清瘦,實則勁裝下的軀體極為有力,抓著她就跟老鷹抓小雞似的。

裴沐略一皺眉,抬眼看去,隻見薑月章也盯著她,平時清清冷冷、星月清輝似的一雙眼,現在對著她,卻灼熱得像太陽。

他眼神灼燙,語氣卻又平穩克製“阿沐,你要回避到什麼時候?你下個月就不再是皇帝了。過去我不知道,現在既然……你知道,我一直沒有娶親。你該知道我為什麼不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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