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荷花(他當淤泥)(2 / 2)

她搖了搖頭――他看不見,但能從她肢體的牽動中感覺出這個動作。緊接著,她自己也想起來他看不見,便說“你肯定和我一樣,也是申屠家的罪人,才會被丟到這個地方。”

他有些意外,費力道“你也是……罪人……?你犯了……什麼罪?”

她輕輕笑了一聲,這個笑聲有點得意、有點促狹,令她在他心中的形象陡然年輕起來。他靠在她懷裡,還能感覺出一些骨骼的形狀,這時他忽然若有所思原來她的年紀實在不大,至多十五歲。

“我毀了自己的生育能力。”她有些得意地炫耀,“他們想讓我生孩子,我不要,乾脆就讓自己不能生。他們很生氣,打了我一頓,把我丟來這裡反思。”

這情緒便一下生動起來,也讓他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天真活潑的少女形象。其實她的聲音大體還是平靜的,舉止也穩重,還出現在申屠家裡,離“天真活潑”差得很遠――但很奇怪,就像他當初一下子就能勾勒出燕女的形象一樣,他也能即刻想出她的影子。

他甚至本能地去瞧了她一眼,才想起來自己已經接近失明。他是看不見她的。

他心中莫名有些失落,但一開口,卻是譏笑的一句“違抗他們……還能存活……哪裡可能是個小丫鬟……”

她不說話了。

他突然有點懊惱,但自己又立即冷冷地想申屠家的人,卑鄙惡毒的血脈,有什麼可在意的?

半晌,她忽然開口“醜八怪。”

他愣了愣,忽然明白過來,陡然生出一種被羞辱的暴怒“你說……咳咳咳……”

她平靜地說“你不告訴我你是誰,我就這麼叫你。好啦,醜八怪,你彆生氣了,再氣下去,我瞧你都要把自己氣死了。”

有時候,她說話實在是很氣人。後來他無數次領略到這一點,並能夠平和地、好笑地看待她的這點促狹,但在最開始,他著實是憤恨難當。

所以,他就不肯說話了。

她也不再吭聲,隻又給他喂了些流食,便走了。

他躺在地上,望著模糊的天光,以為她不會再來。那股子怒火褪去,他嗅著空氣中殘存的藥香和蜜糖的甜香,漸漸有些出神。

長久以來,身體上的痛苦第一次離他遠了一些,他重新回憶起吃飽穿暖、有人說話、乾淨的皮膚……回憶起這些曾以為無足輕重的細微感受。

她不會回來――當他意識到這個事實時,他竟然有點恐慌。

讓一個人一直漂浮在痛苦中,和將他短暫地撈上岸、再重新扔下去,究竟哪一個更痛苦?他更寧願選擇前者,更寧願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和妄想。

但不久後,他也說不好過了多久,反正是寂靜的無數次呼吸,總之……她回來了。

她抱來了乾淨的被褥,還帶來了繃帶、衣物。他還沒回過神,就被她抱起來,一聲不吭地開始脫身上的衣服。

就憑她抱他時的輕鬆模樣,就能斷言她不是什麼小丫鬟――誰家讓小丫鬟多多修煉的?

他太過震驚,以至於被她扒下了上衣,才記著阻止“你……做什麼……!”

“換衣服……?”她停下來,有點困惑。

“你……一個小姑娘……”

他生平頭一次臉紅,說不準整個耳朵和脖子都紅了。但在層疊的傷疤阻擋下,想必也看不出來。

她等了一會兒,似乎在等他將話說完。可他說不出,她就繼續扒他衣服。

很快,她就將他扒得乾乾淨淨,連褲子也沒放過。接著,她又一層層給他套上乾淨的衣物。

他僵硬地被她抱在懷裡,忽然對人生產生了極大的懷疑――他該覺得羞憤的,是不是?但好像除了尷尬,還有被她看見殘破身軀的無奈,他沒有更多更激烈的情緒了。

[[看書就去clex]]他腦海中模糊地有個念頭若非拖著如此破敗的軀體,或許……

或許什麼?不敢想。

“哦……你在不好意思麼?”她都徹底做完了一切,才遲鈍地反應過來,又安慰他,“你身上的衣物原本也破破爛爛了,穿不穿都差不多的。”

他半晌無言,開始懷疑這小姑娘是否天生有點呆,才被申屠家扔到這裡來。既然這麼呆,還被勒令生孩子,想必不會是申屠家的嫡脈。

她又開始給他梳洗頭發。

他隱約感覺到,她做這一切做得津津有味,有些像他麵對病人時的模樣。莫非她將他當成了一個什麼遊戲?說起來,他知道有些小姑娘喜歡玩娃娃,就喜歡給娃娃梳洗打扮、和娃娃說話。

她也將他當成了個娃娃?他思忖著。

“小姑娘,”他試著叫她,“你先前……為何要騙我?”

“騙你?”

“裝作……咳咳……那副天真無邪的蠢樣子……”他譏諷她,卻不覺露出一點笑意。

她有點不高興――肯定是不高興了,不然她不會故意扯他頭發。

“怎麼就蠢了?”她嘀咕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又十分疑惑,“我就是看人家似乎都這樣說話……普通人家的姑娘,不是這樣說話的麼?”

他怔了怔“你在……模仿普通人?”

她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意興闌珊“是不像,算啦。”

他心中有些想法在湧動,但那些想法――說不上想法,就是一些細碎的、有些混亂的感觸。等他回過神來,她已經鋪好了被褥,將他挪上去,接著,她自己在旁邊鋪了一床,也趴在了上麵。

他一下忘記了自己的諸多念頭,有些詫異“小姑娘……你要待在這裡?”

她應當在點頭,腦袋將枕頭蹭出了細碎的響聲。

“我不想一個人。”她坦然地說,“醜八怪,既然我救了你,你就要陪我。”

他默然片刻“這是……代價……?”

他實在詫異世上竟然有這般輕飄飄的代價?他陪她――竟然就這麼簡單?這究竟是誰的付出,誰的回報?

但她誤會了他的驚訝,語氣變得悶悶的“我不管你高不高興,反正,你就是要報答我。”

……真是個天真的、呆呆的、可愛的小姑娘。世上怎麼會有這樣可愛的姑娘――申屠家怎麼能有這樣可愛的姑娘?

在他意識到之前,這個想法就冒了出來,像水塘麵上的荷葉,根本摁也摁不下去,固執地在他心上飄來飄去。

過了很久,他才笑了一聲。

“嗬,你這小姑娘……像個傻子……”

她冷靜地回擊“醜八怪!”

但這一次,他一點都不生氣了。

他開始跟他的小姑娘一起生活――是的,生活。在遇到她之前,他在申屠家的每一天都是苦苦煎熬,但遇到她之後,他重新找回了生活。

他們彼此都有默契,不談論自己是誰,也不談論自己的過去,更不談論虛無縹緲的未來。他們隻談現在。

她會給他講,現在是什麼時辰、天光是什麼樣,今天是個什麼天氣、雲多還是不多,窗外飛過的鳥長什麼樣,外頭新開了什麼花。

連螞蟻搬家這樣的事,她都能講半天。

她的用詞其實有些乾巴巴的,講來講去也就是那樣,像是根本不曾被仔細教導過文辭,但無論她說什麼,他都聽得很仔細,而且聽得津津有味。

他告訴自己,這是因為他幾近失明、難以動彈,隻能靠她去感知世界。但每當他這麼冷漠地想著,又有一個聲音幽幽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他就是喜歡聽她和自己說話。他喜歡她在他身邊,喜歡她清越的聲音說出語氣單調的詞句,喜歡她抱著他,細心地照料他。

他喜歡她趴在他的不遠處,睡著時呼吸起伏,感覺離他很近,那麼近。

他喜歡……

他喜歡她。

他每每都叫她“小姑娘”。起初是真的這樣叫,心裡也這樣叫,後來他隻是在麵上這樣叫她,心裡卻說我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這是他的小姑娘。他想抱她,想撫摸她的頭發和脊背,想親吻她的臉頰和嘴唇,想要帶她走,想要讓她知道他本來不是這副孱弱醜陋的模樣。

但這些終究都是癡念,是幻夢,是不能說出的狂妄自大之言。

憑他現在的這樣,也敢肖想?

隻有一天,當她在秋風裡烤魚,卻又挫敗地抱怨自己手藝難吃時,他忍不住說“以後有機會……我來做。”

她有些驚奇“醜八怪,你做飯好吃麼?”

他有些想笑,心想總是比她那條烤焦了的魚要好許多的。但他才堪堪笑出來,卻又想起,自己和她大約是不會有以後的。

他沉默了。

她一無所知,顧自烤好了魚,然後有點忸怩地過來,說她挑好了刺,可是味道不大好,問他要不要吃。

他說“好。”

那烤魚果真十分難吃,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難吃的烤魚。但他認真地、細致地吃完了每一口魚肉,誇她“還不錯。”

她便開心起來“我知道不好吃的。醜八怪,你人真好。”

她總是“醜八怪”、“醜八怪”的這麼叫,就像他也總是叫她“小姑娘”,叫得久了,這兩個稱呼似乎就褪去了原本的色彩,成為了獨屬於他們彼此的、單純的符號。

他本也習慣了被這麼叫,但那一次他突然就是不高興了。他有些急切地告訴她“我……原本不是這樣……”

她想了想,也像有點興趣似地“那你原來什麼樣?啊……你彆說話,讓我看看。”

他近似失明,卻終究沒失明。他還能看見朦朧的光線,能看見她模糊的身影;他也還有感覺,能知道她捧起他的臉,在天光裡仔細察看;她一點點撫摸他的眉眼、唇鼻、輪廓,不放過任何一點細節。

他的心跳越來越快。他突然害怕起來,怕她覺得他太醜、太不堪。他這副樣子,能讓她同情,卻是絕無可能叫一個姑娘喜愛的。

過了很久,她終於開口了。

“我大致能知道,你原來一定是很好看的。”她笑起來,“喂醜八怪,你眼睛真好看,眼尾還有一點上翹,像刀尖的一點……是從沒沾過血的那種刀。”

她趕快補充了一句。

他是個大半的瞎子,他瞎得連自己喜歡的姑娘的模樣都看不清。但那一刻,他眼前的世界陡然亮了。

他甚至有些暈眩,而被這飛馳的暈眩驅動著,他忘記了一切顧慮,隻是儘最大的努力,去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纖細但並不柔軟,手指有繭,肌膚溫暖。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

“小姑娘,我想帶你走。”他不顧一切,徹底忘記了自己那些幽暗的心思、暗自的打算。狂熱的想法如藤蔓生長,像西南的叢林在雨後瘋狂擴張。

她呆了“可你的身體……”

他抓住她,簡直像發瘋“你照顧了我半年,我多少積攢了一些力量。我有秘術,隻要有人幫我,我就有把握帶你走。”

他一定是瘋了。多少次他告誡自己,不要相信這裡的任何人;他熬過了多少酷刑,不曾給申屠家任何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忍耐了多久、籌謀了多久,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力量,他原本準備用在複仇上。

但現在,他什麼都不顧了。如果他有哪怕一絲機會可以帶她走,他也會去做。

她呆了呆,突然來捂他的嘴,緊張地低聲說“你瘋啦,不要將這種事說出來!你,你就不怕我害你?”

他盯著她,哪怕他看不見她。

然後,他緩緩地……舔了一下她的掌心。

她整個人劇烈地一抖“你……”

他有點惡劣地笑起來,費勁地抓住她的手,再努力地試著,想擁抱她。她僵硬地跪坐著,然後,在他屏息凝神的等待中,她慢慢放鬆,輕輕地……靠在了他懷裡。

像一隻珍貴的蝴蝶,顫抖著落在他掌心。

“我喜歡你。”

他以為這句話是他說的,但他即刻反應過來,這低低的一句,是她在對他訴說。

刹那之間,他感覺自己擁有了全世界。仇恨,恥辱,謀劃……這些都重要,也都還存在,但它們全都要讓位了。在他的人生裡,它們必須往後退,因為第一位的是他懷裡這個人,是他的小姑娘。

他從來沒有想過……當他過去在西南山林中漠視天地時,他不曾遇見過什麼特彆的存在;當他在千陽城中穿行,被人誇為“仁心公子”時,他也並無特彆的感受。

但是在他人生的最低穀,他最不堪、最無力、絕望地陷在臟汙的泥淖之中時,有個人努力將他拉起來,還對著他這副醜陋的樣子,溫柔地說喜歡他。

他歡喜極了,歡喜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隻能拖著難聽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對她承諾,等他們離開,他一定能設法讓自己複原。他一定能讓她看見自己原本的樣子,一定能讓她過上很好的生活。他會讓她遠遠地離開申屠家的腐朽深淵,帶她去真正體驗普通人的生活,他們還會遊曆天下山川,一起走過所有美麗的地方……

那是他曾偷偷幻想過的場景,是他以為的妄想。他不知道自己竟然真的能得到她的應許,而當她一旦點頭,他就徹底變成了個瘋狂的傻子,情願為了那個未來付出一切。

他將所有東西交給她,告訴她應該怎麼辦,並和她約好,十二個時辰之後,待她布置好一切,她就來找他,他們會一起走。

他在寂靜之中等待,一時是溫柔的喜悅,一時又擔憂她是否會遇到危險。

然而,等來等去,他最後等來的卻是申屠遐。

在那座寂靜的山林房屋中,申屠遐冷笑著,毫不留情地揭露了他的計劃,又嘲笑他癡心妄想。

“阿遙是我的妹妹,雙生的親妹妹!她那個人,確實擅長讓人卸下防備,是不是?你的秘術我們都拿到了,多謝你了,薑神醫。”

那一刻,他如墜冰窖。

來不及求證,來不及質問,甚至來不及太多地去心痛,他便被釘入沉重的棺木,以血玉封印,受咒殺而亡。

阿遙,阿遙,申屠遙……

他的小姑娘真的背叛他了?為什麼他沒有在申屠遐身邊看見她?她究竟是愧悔而不敢麵對他,還是說她其實已經先一步被申屠遐抓住並殺死,又被利用來折磨他?

不知道,無法知道。

當他再一次睜眼,已經是以亡者和怨魂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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