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陽光燦爛。
佘相站在書桌前, 懸腕握著一支上好的紫毫筆,凝視著桌麵鋪陳的素白宣紙,久久不語。
他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莊嚴地握著筆, 莊嚴地麵向一張紙了。愛惜字紙這樣清寒的少年舉措,已經距離他十分遙遠。
良久, 他才又沾了沾墨, 寫下一行字:五月十八日。
這幾個簡單的字像一個個黑洞, 令他不由自主地再次凝視著。
看著看著,老人有些恍惚起來。
怎麼會這樣?
就像當年成親時, 他挑起新娘的蓋頭, 凝視著那張不屬於阿瑛的、平庸的女人麵容,就像當年阿瑛嫁入皇室時, 他跟在漫長的迎親隊伍後邊, 凝視著那生動的遊龍轉鳳場景……
分明是既定的事實, 卻因其大大背離了他最初的預期,而顯得何其荒謬、何其可笑。
也就總是令他情不自禁地恍惚起來。
多少年過去了, 除了接到阿瑛去世的消息時, 他早已不再有這樣的體驗。
直到此時此刻。
太荒謬了。
怎會如此。
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
這時候,外麵響起了嘈雜聲。老人聽見了,並隨即就意識到, 那嘈雜聲已經離得很近,因為憑他如今的耳力, 其實聽不見太遠的聲音。
他環顧這間書房。堆滿珍貴古籍的黃花梨書架、書桌,金絲楠的隔斷,博古架上陳列的奇珍異玩, 牆角擺放的珊瑚瑪瑙盆景……
一代代的佘家傳下來的啊,在他手上達到了頂峰。
現如今, 難道都要丟掉了嗎?
“砰”一聲,小四那個孩子推門而入,疾步跑來。
“爹,爹!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啊!”
簡直像個一上一下彈跳不住的麵疙瘩。佘相冷冷地想,阿濂這個孩子自幼就平庸,這幾年好容易磨礪得能看了,一到大事發生,就還是這麼大呼小叫、沉不住氣。
“麵疙瘩”彈跳到了老人麵前,整張粉白的圓臉都滾著汗,像讓蒸汽熏了,快要融化似地。
“那小皇帝――歸沐蒼,我們,修士同盟……”
連話也說不明白,前因後果混成一團,到這會兒了還沒個準確判斷。
佘相搖搖頭:栽得不冤啊。
這已經是他下頭最成器的一個孩子了!
栽得不冤。
他丟了筆,黑亮的墨汁在上好的紙張上拖出飛白的痕跡,恰好破壞了“五月十八日”這幾個字。
“慌什麼。”佘相淡淡道,“你爹我還沒去呢,這院子前頭就立著擴音儀,歸沐蒼說了什麼,老夫聽得清清楚楚。”
小四兒傻了似地看著他,好半天突然嚎了一聲:“爹!那我們怎麼辦……佘家怎麼辦啊!!”
佘相卻已經轉過頭。
他看見書桌麵反射著刺目的陽光,一如他年少時寫下“兩情若在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情景。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阿瑛,這一生……終究是你贏了。
老人突然笑了一下。
“怎麼辦……”他疲憊地吐出一口氣,“換了衣服,扶我去明珠宮。”
“爹,莫非、莫非您還有什麼後手……”
“是啊,你爹我有的是後手,譬如能將蠢貨後輩串成串,一個個兒拎去皇帝麵前哄他開懷。”佘相譏諷了一句。
“呃,那爹,我們是……”
“去跪著。”佘相摁了摁額心,再次感到了和傻子說話的無力感,“跪到歸沐蒼和薑月章鬆口,好歹給你們這些蠢貨留點後半輩子生活的本錢為止。”
……
時間回到這一天的清晨。
五月十八日,是早已定下的皇帝召開退位大典,以及攝政王宣布就職首任執政官的日子。
為了這一天,明珠宮裡已經彩排過無數次,但當這一天真的來臨,人們還是緊張萬分,又忙碌萬分。
從一大早開始,皇帝陛下和攝政王就待在清源殿裡。過去幾百年中,這都是帝國早朝召開的莊嚴之所,但在今天,這裡已經被裝飾一新:象征皇權肅穆的高門檻、牌匾、龍椅……全給取了,代之以簡潔的裝潢、開闊的視野。
幾隻粉彩大花瓶還保留著,裡頭插著新鮮帶水珠的荷花。
皇帝陛下歪坐在一邊的嶄新軟墊椅裡,歪肩伸腿,全沒正形。不僅如此,他坐著坐著,頭就開始一點點地打起瞌睡來。
賀姑姑守在邊上,不緊不慢地扇著風。
攝政王筆直地站在一邊,手裡緊捏著下午就職典禮的演講稿,眼風頻頻掃向那好夢正甜的皇帝,深灰色的長眉越皺越緊。
看得旁邊忙碌的人們心驚膽戰。
攝政王肯定生氣了。唉,不知道待會兒會跟皇帝起什麼衝突!這位陛下也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到了什麼境地,還這麼不著調。
果然,過不多一會兒,攝政王就再也按捺不住。
他沉著臉,大步走過去,硬質的筒靴踏在光潔的地麵,竟然沒有發出一絲響。
在賀姑姑乍然緊張起來的注視中,攝政王伸出手――
然後,將邊上輕薄的涼被拉了拉,給皇帝蓋住了肚子。
“這麼大剌剌地睡著,著涼了怎麼辦……下午難道打著噴嚏,去和全國百姓演講嗎!”
眾目睽睽下,蒼白俊美的大人蹙著眉,聲音沉穩,自有一番凜然之意。
眾人愣愣的:哦,好像有點道理……
那為什麼不直接把皇帝叫起來?
幸好,這時候,皇帝陛下睜開了眼睛,也免去了眾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煩擾。
“……什麼時候了?”她打了個嗬欠,眼角一點生理淚水。
攝政王冷冷道:“陛下再多睡會兒,就能給全國民眾聽聽陛下的呼嚕聲了。”
“胡說,朕睡覺從不打呼。”裴沐再揉揉眼睛,迷蒙著神情,衝攝政王懶洋洋一笑,“皇叔的傷勢又如何了?可彆就職還沒完成,人就倒了,那可當不得執政官。”
他們這番針鋒相對,反而令其他人放下心來:這才對嘛,這才是皇帝陛下和攝政王的相處方式嘛。
匆匆跨進清源殿的佘大人,也是這麼想的。
他順風聽了幾句兩人的爭吵,心中覺得習以為常,可心臟卻又怦怦直跳。他腦子裡鬨哄哄的,全是不久前接到的傳聞――
遵照佘相的意思,他查了好幾天天瓊院和修士同盟,最後得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猜測:天瓊院或許早就和皇室暗通款曲,佘家拿去競拍二次提煉技術的資產抵押,已經悉數轉給了小皇帝!
這個消息太嚇人了,嚇得佘大人的心怦怦跳。
在這種恐怖的猜想下,他一下子變得疑神疑鬼,看誰都不對勁。
現在當務之急,就是……
“陛下,臣欲開大燕銀號庫房,還請陛下暫時歸還鑰匙!”
佘大人幾步衝進去,顧不得給攝政王使個眼色,就直接開口。
小皇帝神色一冷,斜眼看來:“大燕銀號的庫房鑰匙?”
由於下午的儀式需要,皇帝玉璽、國庫鑰匙、大燕銀號鑰匙、玉碟等至高權力象征,已經全都給到了皇帝手上。下午皇帝退位完畢後,會親手將這些東西交給攝政王,以宣告國家權力的合法轉移。
儀式下午兩點開始,這會兒是上午十一點,佘大人卡在這時候找皇帝要東西,無異於挑釁。
小皇帝便冷笑一聲:“喲,朕還沒退位呢,佘家就欺負到朕頭上了?”
他清潤烏黑的眼眸一眨,望向那一身戎裝的攝政王。
“皇叔,你不管?”他帶了幾分惱色,又像年輕人的色厲內荏,“如果都要這麼欺負朕,下午朕就毀了這典禮,看誰怕誰!”
攝政王多看了她一眼,這才走到佘大人身邊,低聲問:“佘大人,這又怎麼了?什麼事不能等到之後再說,非要現在節外生枝?”
他眉頭緊蹙,語氣冷硬,顯然也動了幾分怒。
佘大人理解他不高興的原因,但這件事不先確定下來,他也不敢讓下午的儀式順利進行。
萬一皇帝手上真有佘家全部資產……這可不隻是資產的問題,這是皇帝手上能量究竟多大的問題!如果這個荒謬的猜測竟然是真的,那這小皇帝究竟是為了什麼苦苦忍耐、做戲到今天……
隻要想想,就實在讓人膽寒!
所以佘大人現在誰都不信,也誰都不敢信。
他擺擺手,隻對攝政王說一句:“回頭再給攝政王賠罪。”
他一步跨出,重新來到皇帝的麵前,強硬道:“陛下,大燕銀號的庫房鑰匙!”
“你……!”
小皇帝顯見地惱怒了。
但也顯見地,他其實沒什麼辦法。
佘大人仔仔細細地觀察著他的表情――這個被他們定性為“隻會耍賴糾纏細枝末節、好麵子的虛榮漂亮草包”的小皇帝,他的每一個細微表情、背後可能有的含義,他都不想錯過。
但看來看去,皇帝也仍然是那個皇帝。他的目光往佘大人背後飛去,帶著惱恨和質問,接著又猶豫地看著四周,像是在思考還有誰能救他。
最後,他目光黯下,像是頹然於這無能為力的現實。
“……罷了。”
小皇帝兩條細長的胳膊往椅背上一靠,好好一個天潢貴胄,硬是顯出了幾分痞氣,像是最後對抗一下權臣的威脅。
“大燕銀號庫房的鑰匙啊……朕想想,在哪兒來著?”
小皇帝拖長了聲音,更顯得痞裡痞氣。可配上他那風流俊麗的身姿和容貌,這模樣竟也很是漂亮。
至少旁邊的宮人都偷偷看了好多眼,甚至有人發現,連攝政王的目光都不禁流連在皇帝身上。
“陛下,彆誤了正事。”佘大人板著張胖臉。
“那佘大人先把大燕銀號的負責人……那個誰,經濟大臣,那個……吳舜英,找過來!”皇帝突然一拍手,笑眯眯起來,活像個耍賴的學生,“朕想起來了,這銀號庫房的鑰匙怎能隨意交給旁人?得要經濟大臣看著才是。”
大燕銀號的負責人過去叫工部尚書,後來定下要改成共和國,中央官製先行部分改革,就成了經濟大臣。
佘大人卻早已預料到了皇帝的刁難。
這小皇帝,大事做不成,小聰明總是一套套的。
佘大人露出一點老道的微笑,不假思索:“吳大人已經來了。”
小皇帝尚在一怔之間,就見殿外又跨進來個人。來人還蓄著長發,卻穿一身靛青色的新式禮服,偏偏肚子又腆著,走一步顫三顫,看著好不滑稽。
胖胖的經濟大臣一進來,就朝著四周拱手行個禮,樂嗬嗬的,誰也不得罪。
他身後還另外跟著一個人,那是個三十多歲的乾練女官,清秀單薄,神情堅定。她是經濟大臣的副手,林蒔。
皇帝瞟了這兩人一眼,笑容消失:“我記得你……林蒔,上回逼著朕接下佘家的抵押權,再將采礦權拱手讓人的,就是你。”
林蒔毫無畏懼,麵不改色一拱手:“陛下謬讚了。”
“朕可不是誇你。”皇帝撇嘴。
“見過陛下。”經濟大臣和和氣氣地插話,“陛下且放心將鑰匙交給佘大人,臣定會陪著佘大人一起去庫房,很快就能回來,不耽誤事兒。”
大燕銀號的總部以及庫房就在明珠宮邊上,來去不遠。
皇帝最後一條借口被堵死,麵色便有些陰沉。
他眯起眼,突然站起身,走到佘大人麵前,再一抬手――一把明晃晃的銅黃色鑰匙就掛在他指尖。
佘大人的眼珠子跟著鑰匙晃動的痕跡晃了晃。他伸手要去拿,可是皇帝卻把手往後一縮。
“佘大人,這是國之重器,您可千萬當心。”皇帝忽又微微一笑,“還有……”
佘大人正伸手去接鑰匙,倉促卻見眼前一花――
啪!
好響亮一個耳光!
整個清源殿都安靜了下來。
唯有皇帝甩甩手,輕描淡寫地說:“好了,這下朕心裡總算爽快幾分了。”
佘大人顫了顫,這才不可置信地看過去:“你……”
“哎喲,朕好怕啊。”皇帝嗤笑出聲,“怎麼著,打回來啊?真惹急了朕,下午當著全國的麵罵你佘濂一通,看你還有沒有臉混你的仕途!”
……這是破罐子破摔了?
佘大人幾乎窒息。他瞥了一眼攝政王,見他臉色又冷又硬,不禁心有戚戚焉:原來攝政王每次都是這般被打的!果然不愧是耍賴成性的小皇帝,有時候莽起來,還真像街頭的流氓小混混。
可當務之急是庫房。
佘大人忍下這一口氣,暗罵一聲“且看日後”,便又帶著兩位掌管銀號的大臣,匆匆離開了清源殿。
攝政王望著他們的背影,直到親眼見他們踏上靈晶飛車、飛出他的視野範圍。
這時,他臉上才浮現出一絲擔憂。
“陛下。”
他回過頭。
此處人多口雜,並非說話的好地方。因此,攝政王也隻說了這麼一句。
裴沐已經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她毫不避諱地對上他的目光,又微微一笑,和聲道:“皇叔何不坐下歇歇,喝口茶?我們叔侄鬥了這麼多年,可仔細想想,這時候也沒有再針鋒相對的必要了。”
薑月章思慮片刻,依言走過去。
在賀姑姑的隱蔽審視中,他大大方方坐在皇帝身邊,端起屬於自己那杯茶,淺淺抿了一口。
“茶能靜心,皇叔,你說呢?”
他用茶蓋濾去浮沫,聽見自己的心跳由急促到平穩。
“陛下說得是。”薑月章垂眸,掩住笑意,“敗家之犬,的確再無針對的必要。”
……
一個半小時後,佘大人帶著厚厚一疊文件,回到了清源殿。
這時皇帝和攝政王正在用餐。這向來水火不容的兩個人坐在圓桌兩端,飯也吃得冷淡。
皇帝用清水漱口,眼角餘光都不給一口,隻漫聲問:“佘大人可查清楚了?”
佘大人站在偏殿中,嗅著空氣中的飯香,好險肚子咕咕叫起來。
他有些尷尬,卻還撐出個從容的模樣:“查清了。”
“那鑰匙能還朕了?”
見小皇帝問也不問一聲結果,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佘大人這顆心才算徹底安穩下去。
剛才在銀號庫房,吳舜英、林蒔分彆將抵押文件清查了一遍。
佘家的資產抵押做了兩份。一份是全部資產抵押,集中了佘家大約八成的資產,是拿去給修士同盟,作為技術競標出價的。這份文件上明明白白寫清了抵押權人是修士同盟。
另一份則是總價一千萬兩白銀的資產,作為抵押,是給到小皇帝、換取神礦的獨占采礦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