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我們都好”(大師兄真是奇葩啊...)(2 / 2)

裴沐忽然意識到了一個讓她異常恐懼的事實――

也許,那個“告訴他真相的明天”……永遠都不會來了。

她再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她是申屠家的人,她身上流著申屠家自私的、冷酷的、貪婪的血,到死都不能真正擺脫。

她狠狠一閉眼,將雞湯重重咽下。

我會還你的――她不知道在對誰說這句話,反複地說,像是強調,又像是哀懇,也像一種茫茫然的、不知所措的喃喃自語。

……我一定會還你的。

……

接下來幾天具體如何度過,裴沐魂不守舍,全憑本能行動,幾乎沒有留下多少記憶。

她以為自己沒有記憶,但其實假如好好想一想,又能回憶起每一個細節。

她記得自己問他:“你說複活要用烈山陵中的烏木靈骨,要用仇人的心頭血澆灌才能服用……申屠家的人都沒了,你要用誰的血?”

每次提到“申屠”二字,他的神色便陡然陰沉,眉眼中潛伏的戾氣如尖刀刺出。這一次也不例外。

他將她攬在懷中,緩緩撫摸她的頭發,冷冰冰地默然片刻,才道:“阿沐,我若說了,你不許同我生氣。”

淺淡的溫柔之外,那一點隱隱的霸道又浮出水麵。

現在,她卻隻覺得他可愛了。

她說:“不生氣。”

她答應地太輕易,反而讓他微愣,側頭看她一眼:“我還以為……”

裴沐對他笑了笑。這個笑很微小,很克製,一點不是她慣常有的那種懶洋洋的、散漫的笑。

他定定看她,忽然來她唇上偷親了一下。接著,他的神色如寒冰消融,顯出柔雅的底色。

“我先前收集申屠家的血脈,可惜到手的都是些微薄無用之血……即便不還回去,也無甚大用。”他說,“因此,我稍稍將它們提純,得到了一滴精血。”

他右手攤開,掌心裡一粒圓滾滾的剔透血珠自行輪轉。

“你還會提純之法?這也很稀罕的。”裴沐好奇地湊過去,眼角的朱砂痣與血珠恍惚十分相似,“這精血似乎力量濃厚。”

“雖說還差一些,但確實很接近當年殺我之人的血脈了。”他收回手,聲音裡一抹鬼氣揮之不去。

裴沐問:“那夠用麼?”

他遲疑片刻,垂眼道:“阿沐,我不會騙你。”

那就是不夠了。

裴沐點點頭,心中平靜得她自己都有些驚訝。她問:“那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這一路上……”

他忽然閉口不言,眉尖微蹙。

裴沐瞧著他,噗嗤一笑。她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上親了兩口,說:“你為難什麼?若這路上碰到合適的人,你便再取些血脈來提純。”

他悶聲道:“那某人又要拿劍指著我了。”

隱約有一絲委屈。

裴沐不由再笑。她想了想,承認說:“好吧,因為一些緣由,我是不願見你殺人。這不是你的錯,不該讓你來犯下這許多……”

她含混過了這一句,才說:“但你不是可以隻取一部分血?不出人命,這便是了。”

他微眯著眼,審視她話語的真假。而後,他唇邊有了一點微笑:“果然是我的阿沐。阿沐,你是我的了,是不是?”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彆過目光,假作若無其事:“隻是這一段時日。再久,就不一定了。”

他垂下頭,貼在她發間,聲音幽涼如夜,那一絲笑意也縹緲無蹤。

“有一段時日,便是一段時日。阿沐,我擁有你了。”

這是裴沐記憶中清清楚楚的一次對話。

另一次對話,則關於他們的過去。

那是個電閃雷鳴的雨夜,天然便能給她帶來濃重的恐懼。

但那一個夜晚,她待在火光融融的山洞裡,小孩兒似地躲在薑月章身後,卻又扒著他的肩,探頭去看外頭閃電劃過濃雲。

她看了一會兒,說:“我現在也沒那麼害怕了。”

“怕閃電?”

“怕黑。”

她瞪了他一眼,卻觸及他眼中的笑意。裴沐才意識到,他其實是在開玩笑。

她放鬆身體,整個人趴在他背上,像一頭還不會獨立捕獵的小熊,又在他耳邊嘟噥:“有你在,黑夜也不那麼可怕。”

帶著一點不自知的天真。

他握住她的手,也抬頭望著外麵濃雲滾滾、暴雨傾注。他出神地看著,像隨口說:“我記得我死的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天氣。”

裴沐心中一顫。所有方才的慵懶和甜意,都在頃刻間消失無蹤。她血液在發冷,卻還要竭力讓身體保持正常,不要顯得太僵硬。

最後,她隻能低低說:“你會好的……一定會的。”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又側頭吻了她一下,忽然問:“你過去喜愛的那個人,是什麼樣的?”

裴沐不防他突然問這個,愣道:“我過去喜愛的人?”

他眼神一閃,像有些不滿:“你說過去有喜愛的人。”

八年以來,裴沐沒有對任何人提到過去。所有和過去有關的人、事……都被她牢牢封藏進記憶深處。假如有可能,她想將人生的前十六年全都拉出來,統統塞進箱子,用力扔進岐水,讓它們永遠消失。

隻是做不到,就隻能不說、不想……儘量不去想。

一時間,她望著他的眼睛,心中瑟縮。

“我,他……”她猶豫片刻,突然不滿地晃了晃他,“薑月章,你自己也說過去有喜愛的人,還說為了她,此生不會再動情。你要問我,那你先說。”

她本以為這是個很難的問題。他會回避,於是她也可以順理成章地回避。

但他沒有。

他直視著她的眼睛,俊美不似真人的五官出現了輕微的扭曲。一個複雜的、隱隱帶點恨意、卻又無限唏噓的神情波動。

裴沐也說不好,那一瞬間,他的眼裡是否有哀傷劃過。

他說:“阿沐,我不騙你。我曾愛過一個人……而且,是申屠家裡的一個人。”

裴沐一怔,不可思議道:“什麼?可你不是……難道你愛的就是殺你的那個……”

“不,不是她。”

這個斷然的否認,讓她提起來的心臟落了下去。還好,她想,可什麼還好?不知道。這段時日裡,她總是越發感到迷惘。

薑月章彆開臉,重新望向洞外。夏日的暴雨匆匆而過,天空的濃雲被風吹開,露出一個圓圓的雲洞,裡頭有很薄的雲氣飛速流動,令無窮星光更加縹緲。

他的語氣、眼神……也都隨著星光一同縹緲而去。

此時他坐在這裡,卻像通過那遙不可及的星空,凝望到了過去的光景。

“申屠家暗算了我之後,仍然不死心,還想從我這裡問出西南秘術。他們將我帶到某座山中關起來,不停折磨我。”

“不久後,我容貌儘毀、雙目半盲,而且吞咽困難,連說話都費力。最後,他們終於放棄,便將我仍在一處破房子裡,任由我自生自滅。”

他的神情和聲音都十分平淡。

裴沐卻漸漸瞪大了眼。

她簡直是驚駭地看著他。她心跳如雷,快得難以控製。

他沒有發現,因為他的神情、語氣……無一不昭示著,他已經重回過去那段時日,而遺忘了身旁種種。

“我是術士,力量強大。即便被他們日日折磨,到那時,我也還是苟延殘喘,不能立刻死去。我躺在屋子裡,一時在思考自己還能如何報仇,一時又絕望地想,快點讓我死了吧。”

裴沐指尖冰涼。她怔怔去抓他的手,用力握住。

他手掌動了動,第一個瞬間像是想抽出,但很快,他就反手牽起她。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遇到她的。我看不清她的模樣,隻能模模糊糊看見她的大致輪廓,知道她是個年輕的姑娘,至多十五歲。”

“她發現了我,然後,她救了我。那段時日,她每天都來照顧我,細致地為我處理傷口,不曾嫌我容貌可怖、說話費力。她問了我許多外麵的事,對普通人的生活很好奇。”

“我問她是誰,她說自己是申屠家的小丫鬟。她真傻,一個小丫鬟怎麼敢天天來找我,又哪裡來的那麼些藥和吃的?”

他麵上浮出一點薄薄的笑意,像在這一刻,通過自己簡單的敘述,便重新看見了那個身影。

裴沐低下頭,埋首在他肩上,忍住了一點淚意。

“可是,”她低聲說,“可是,申屠家的血脈都不是好人。她一定也殺過許多人,其中說不定有你這樣無辜的、很好的人。”

“而且,什麼救了你……她終究沒有護住你,是不是?否則,你不會死去。”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月色出現,銀輝照耀山林。

“阿沐,你有些嫉妒麼?”他摸了摸她的臉頰,低笑一聲,“是,你說得對,她沒有護住我。”

“其實,我愛她,隻恨自己沒有力量帶她離開那腐朽深淵,怎麼會怪她沒有護住我?”

他慢慢道:“但是,她背叛了我。”

裴沐陡然抬頭,震驚道:“你說什……!”

他用冰涼的嘴唇吻了吻她,也封住了她的驚呼。

她屏住呼吸,哪怕明知他沒有呼吸。

當薑月章再次抬首,他眼中的怨恨已經清晰可見。他對著那遙遠的倩影,露出刻骨的恨意,聲音反而漠然到了極致:“到我死時才知道,她是我仇家的雙生妹妹。但與她姐姐不同,她天生能裝出一副無辜懵懂的模樣,所以申屠家叫她來最後試一試,能不能從我這裡騙得他們想要的秘術。”

“我沒有……”

在他的目光中,裴沐啞然失聲。片刻後,她苦笑道:“我沒有嫉妒。”

他失笑,神情緩和下來:“阿沐,我寧願你嫉妒。我此前說不再動情,是因為我不再相信任何接近我的人……可你不同。”

有人在嚎啕大哭――這種深夜,誰會嚎啕?

裴沐恍惚片刻,才知道是自己心中有人在哭。

那是多年前的她自己,對著一座空蕩蕩的、隻剩血跡的屋子嚎啕大哭。雨一直下,連他的血也衝走了,她隻能一直哭,一直哭,不停地哭,不停地、歇斯底裡地、發瘋一樣地喊――你們把他還給我!

你們把那個人還給我――

把……

“……醜八怪。”

他突然低低笑了一聲,眼中迷惘一閃而逝。在方才的怨恨與鄙夷之後,他現在流露的,卻是一點不自知的……溫柔的懷念。

“阿沐,你能想到麼?”他歎息般地說,“那時候她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隻會叫我‘醜八怪’。真是個……很明白如何讓自己顯得懵懂可愛的……”

他的話音飄散了。

因為裴沐吻上了他。

“……醜八怪。”她含淚露出一個笑,“你一定會活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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