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當年琦姐說,你之所以救我,是因為祖先留下遺命,對於命軌被重重遮蔽、難以測算之人,你們一脈須全力相助。而你之所以救我,便是因為我的命軌你測算不了。”
“正是,這是偉大的祖先的命令――可這麼多年了,你也看見,u家連守陵人也隻剩我一個,誰還去管那通過血脈傳遞的命令?”u琦拖長了聲音,顯出不以為然,“各人都忙著各人的前程,再不濟天天種種地、曬曬太陽也挺開心。生作u家人,又不是我選的,多少年前的事,與我有什麼乾係?”
“況且,我的力量也不如先祖。很多厲害修士的命軌我都測算不出,誰知道先祖說的是誰?”u琦換了個姿勢,繼續喝蜜水,不大認真地抱怨,“要不是據說,當年先祖遇到的命軌莫測之人對u家有再造之恩,我才不多管閒事。”
裴沐聽得忍俊不禁:“琦姐是好人。”
“好什麼?救你跟救隻小兔子差不多,也沒花(醋溜兒-文學首發)我多少時間。”u琦噗嗤一笑,“我這若是好,你也好得很了。你可是幾乎殺光了申屠家的嫡係,才導致這百年術士家族消亡。”
裴沐沉默片刻,搖搖頭,淡淡道:“罪人殺罪人罷了,談何‘好’?”
“你對自己太苛刻了。”u琦想了想,又悠悠道,“或許,你們都對自己太苛刻了。”
“‘你們’……?”
“你,薑月章。”u琦恍然,“我沒說麼?薑月章也是我測算不出命軌之人。”
室內安靜了一會兒。
u琦眨眨眼,奇道:“阿沐,你在笑?你笑什麼?”
“我笑了麼?”裴沐一怔,摸了摸唇角,卻又再笑一聲,“我大約是有些開心。”
“為何……哦,你是高興你們多了一個相同之處。”
u琦明白過來,卻慢慢不笑了。她探究地看著裴沐:“阿沐,你有些太迷戀他。你太歡喜他,才會想要將申屠遐的債攬到自己身上,也才求我不與他說出真相――你害怕他知道真相後憎恨你。”
兩人又一陣沉默。
裴沐無意識再仰了一下頭,才發現杯子中的蜜水已經被她喝空了。她索性放下杯子,卻又覺得手中空空的很不安,便去抓住腰間掛的紅色小陶豬。
有些粗糙的表麵在她手心蹭來蹭去,帶來安心的質感,也帶來了開口的勇氣。
裴沐平靜下來,微笑起來:“我是很喜歡他。琦姐,你不知道,我喜歡他很多年……真的很多年了。我不告訴他真相,固然是因為害怕他恨我,卻也是因為……”
她停了停:“因為我想幫他複活。他說烈山陵中有烏木靈骨,以仇人之血作引,再服下靈骨,便可令亡者複活。”
u琦一下明白過來:“仇人之血?可申屠遐早就……”
“仇人至親之血也可以。”裴沐下意識按了按心口,“申屠遐的至親,隻剩我還在世。”
u琦麵露沉思:“我知道烏木靈骨,卻不知道要用仇人之血作引……不過,薑月章一直對烈山陵很感興趣,過去他來信求教,也是問我烈山的事。他身邊應該也有些秘密記錄,與那裡有關。”
她歎了聲氣,懶洋洋道:“算啦,你們一個怨氣滔天要報仇、要複活,一個鐵了心要犧牲自己還無關之債。你情我願,配得很。且讓我最後問一句,阿沐,你要不要我幫你卜上一卦,算算申屠遐有無其他血親在世?你們申屠家亂得很,說不定還有血脈散落。”
一時間,裴沐承認,她真的心動了、猶豫了。如果還有其他血脈相近的人,她就不必非要犧牲自己。反正申屠家也……
她已經下意識開始考慮:“我想想……對了,還有個名義上的堂姐,申屠琳。一直與申屠遐很合得來,我聽說她其實是我們同父異母的姐姐,她母親似乎後來嫁給了辛秋君。堂姐自己也被嫁出去聯姻,我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
“申屠琳……好。”
u琦也來了精神。她拿出幾枚黑白石子,擺了個星鬥似的圖案,問了那姑娘的具體信息,便開始卜算。
片刻後,她麵露遺憾:“死了。”
裴沐呆呆片刻,忽然回過神。她驚出一身冷汗,萬分懊惱地掐了自己掌心一下:“不,就算她活著,也不該找她。我真是,我……”
即便那堂姐不算好人,可為了她的事,憑什麼拉人家下水?她可真是,可真是……改不了的申屠習性。
u琦冷眼瞧來,諷刺道:“瞧,又苛刻自己了。人為自己打算,有什麼好奇怪?我看你是從一端走向了全然相反的另一端。好罷,你現在是鐵了心要為你的情郎去死,去挖自己的心頭血給你那個惡毒姐姐還債了。若真這樣,我倒又有些可憐薑月章了。他如果真喜愛你,看你當場死了,豈不要發瘋?”
“不會。”裴沐的神情堅硬起來,聲音也變得很硬,像是劍刃一撞、當啷一響,叫人心頭一凜。
她簡潔又堅定地說:“我會在最後的時刻告訴他真相,這樣,他就不會為難了。”
“真相?”u琦一時竟也沒反應過來,傻傻道,“告訴他你是申屠遙……還是申屠遐?”
“申屠遙。他本就以為我背叛了他。”
裴沐將當年的事情簡單說了一番。
u琦聽罷,沉默片刻,疑惑道:“你就由得他這樣誤會?”
裴沐低低道:“不然如何?他待我這樣好,如果我一聲不吭去死了,像你說的,他不是難過得發瘋?可我分明是想叫他好好活著。琦姐,你不知道,他原本是個很溫柔、很善良的人……”
“你……你這傻子!你說,人活一世,不去尋歡享樂,卻對自己苛刻至此,豈不有病?”
u琦忽地憤憤一拍桌,莫名生了氣:“我若是薑月章,真是高興得手舞足蹈!論實力,我打不過你,自然殺不死你,可誰叫你對我迷戀得很、愧疚得很?這不,何須硬拚,隻消哄你幾日,你這傻子就乖乖自己去送死了!”
她連嘲帶諷,可這聲音表麵刺耳,實則又存了憐惜。
“他不是那樣的人……”裴沐不樂意,正要認真辯駁。
可u琦已經站起身,來到她身邊。她伸手為她添了一杯蜜水,再拍拍她的肩,聲氣軟了下去:“算啦,再請你喝一杯吧。”
裴沐察覺到了那細微的好意,不由也止了話頭,又微微一笑,抬頭將蜜水一飲而儘。
此事便不再提。
當她再度放下陶杯,卻見眼前浮著一枚散發微光的小石子。是綠色的寶石,表麵霧蒙蒙的,看著有些年頭了。
寶石一端有一點細巧的孔洞,像是曾經有一根繩帶穿引過去。
“這是什麼?”裴沐問,但其實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這句話出口,寶石如有靈性、微微一顫。光華流轉之間,一枚半透明的圖騰虛影浮現而出:線條勾勒出的簡單又神秘的樹葉,中心開著一朵撲拙的桃花。
“這是……”裴沐思索一刻,驚訝地睜大了眼,“古籍記載的……扶桑大祭司的圖騰?”
“正是。它很喜歡你呢。”
u琦笑起來。她拉起裴沐的手,毫不猶豫地將寶石放在她掌心;寶石化為虛影,最後化為她掌心一點似有若無的圖案。
“這就是能定位烈山的信物。雖然是大祭司的圖騰,但根據我家族手劄記錄,這寶石是燕女的遺物,大約曾經是發帶上的裝飾還是什麼。大祭司一直隨身帶著,還用作了信物傳下。”
裴沐有些新奇地望著掌心圖案。她端詳半天,笑起來:“聽說大祭司夫婦十分恩愛,看來並非虛言。真好。”
“若不恩愛,大祭司怎會因夫人亡故而一夜白頭,又在死後合葬?”u琦看她雀躍欣羨不已,也是笑著搖頭,“阿沐你啊……你其實,就是太缺少一個真心關愛你的人了。”
才這樣將任何一點關懷都緊緊抓在手裡,甚至願傾儘所有去回報。
“缺麼?以前或許如此……可現在,我已經有得到了。”裴沐不以為意,反而眉眼彎彎,更加欣悅。
她不再去管u琦隱約的反對,也不再去想那些複雜的事。
她不再去想,誰犯下的罪孽該由誰繼承,也不再去想她隱瞞身份的事會導致怎樣的後果,更不願去想她的計劃是否能如願以償、他又是否真的會從此放下……
不,如果他放不下……哪怕隻是一點點地放不下,哪怕隻是當他想到她這個“仇人至親”、想到她是為何而死時,能在痛恨之餘,對她懷有哪怕一點點的悲傷和懷念,那她其實會很高興。
如果他真的能有一點點的放不下……那就很好。那該多好。
這時,門開了。
裴沐望向門外。
陽光下落,清風吹拂。他背著光,影子投在地上,與任何一個活著的、健康的人都沒有兩樣。不,他也是活著的――他很快就會真正活著。
想到這裡,裴沐笑起來。陽光仿佛更加明媚、花香仿佛更加清新;在這片色彩濃麗飽滿、一切美好得如同蒙了一層眩光的影像中,她跑了過去。
在他有些驚訝的注視下,她猛一下衝進他懷裡,張開手臂擁抱他。她緊緊抱住他冰玉般的、總是擺脫不去僵冷的身體,感受著他的回擁。她去吻他蒼白的唇角,用手指觸碰他冷灰色的長發,再去撫摸他光滑的、線條起伏的手臂。他微微用力握住她的手腕時,她就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的收縮――無限接近於活人的感覺。
他在凝視她的掌心。
“薑月章!”裴沐坦然地給他看掌心,眼中笑意繁麗如花,“琦姐給了我定位烈山的信物,我們一起去烈山,找到烏木靈骨,完成你的心願,好不好?”
她真開心,真的很開心。想到他即將能活過來,擺脫這一身怨氣、死氣,重新成為千陽城裡妙手仁心的醫者,成為她最初遇到的那個溫柔的人……
她就真的很開心。
所以,她隻會告訴他自己是申屠遙,但不會告訴他,當年她沒有背叛他。
就讓他以為自己是個壞人,死得很活該,他大可轉過身迎接他的重生,或許還可以去愛另一個人……另一個清清白白的好人。
他可以得回他本應得到的人生。他可以快樂。
對她而言,這就足夠了。
她實在太高興,所以,雖然她發現他蹙眉瞧著她掌心的痕跡,神色陰晴不定、像是麵對一個難以抉擇的問題……她發現了,卻也沒有過多去思考。
當u琦的身影在他們身邊合二為一,懶懶說:“薑公子,我算不出你的命軌,所以我一無所知,不過按我家傳的直覺……送你一句話:對你真心喜愛的人,留些餘地,不要太過分。”
裴沐來回看他們,不解其意。這是什麼意思?誰知道。能觀星測命的人,一直有些太過神秘,琦姐更是個中翹楚。
也許他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他眼中多了一點陰冷;那陰冷像一個小小的窗戶,讓她在一瞬間窺見他心中的怨氣。
無窮無儘、沸騰一般的、支撐著亡靈在世上遊蕩的怨氣……
她一怔。
但當他即刻微微一笑,低頭親吻她的掌心時,她便放軟了心情,想:那都是她的錯覺。
u琦在一旁收拾東西,忙著叮囑她弟弟。
過了一會兒,她換了身衣服回來,說:“我送你們去烈山外圍。”
裴沐扭過頭,見她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並說:“如果有人回不來了,那就算我送她最後一程。”
她還沒回答,薑月章卻驟然將她抱緊。
“多話。”他沉著臉,眼中那一絲空洞再次浮現。他似乎對這句話異常反感,以至於又重複了一遍,幾乎像在發脾氣:“多話。”
裴沐拉了拉他,柔聲道:“會沒事的。”
他轉而凝視她。
半晌,他才嗯了一聲。那聲音低低的,像是被什麼矛盾的心緒牽扯著,勉強才能發出來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