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穴裡一跳一跳地疼。
藺泊舟烏黑發縷從耳邊垂落,喉頭狠狠滾動了一下,額頭流下幾顆冷汗。他咬緊牙關,身上壓著的少年悶哼了兩聲,似乎被他壓得很疼。
“唔啊……放開……”
孟歡手剛碰到藺泊舟的眼皮,出聲,眼前驟然一黑,膝蓋頂在小矮桌發出哐當一聲,他已經被翻身按在床上,修長瘦削的手緊掐著他的頸。
孟歡胸口起伏著,白皙的頸被掐住,不算緊,可十五歲的藺泊舟的力氣,可以輕鬆將他脖頸扭斷。
藺泊舟氣息喑喘:“乾什麼?”
孟歡怔住了,他拚命打他的手,用力打,死死挖出幾個血痕:“我,我就想問問你眼睛疼不疼,鬆開我,鬆開鬆開鬆開,藺泊舟你混蛋!”
藺泊舟掐他完全出於下意識,骨子裡的自我防備和警惕感,讓他野獸般將孟歡壓在身下。
他顫指放鬆,意識到孟歡剛才被他嚇壞了,但還握著那截白皙的頸。
藺泊舟聲音喑啞,顫栗,放著狠話:
“你自找的。”
孟歡一下子委屈了:“嗚嗚嗚藺泊舟你太過分了,藺泊舟,我好心好意看你的傷口想心疼心疼你,你就這麼對我,你是不是太過分了,你還掐我的脖子,差點兒就把我人掐暈過去,太過分了嗚嗚嗚嗚你還說我自找的……”
少年吸了吸鼻子,發出一陣難受至極的嗚咽。
似乎是過於柔軟,藺泊舟緊繃的骨骼後放鬆,他指腹發顫,撫過少年白嫩的皮膚,被他掐出了指痕,那皮膚尤其白淨光滑,像一塊上好的羊脂玉。
動作的原因,頸部的衣衫被拉拽開,露出了白皙清瘦的鎖骨,指腹微微下放,就能撫過那一截的光滑,誘引向衣衫的裡層。
……似乎,更細膩,更光滑。
眼前的少年,沒有任何攻擊性。
藺泊舟的手一瞬間鬆開了。
房間內,孟歡雙手疊好被拽開的衣領,眼淚汪汪的抽抽了一會兒:“你從來沒有跟人道過歉嗎?”
他淚眼朦朧,吸了吸鼻子,再揉揉眼睛。
這控訴實在過於強烈。
安安靜靜,趨近於漆黑的房間裡,隻有孟歡時不時的抽泣聲。
藺泊舟背過了身,開口:“你剛才不該碰我的眼睛。”
“那還成我不對了?藺泊舟,活該你二十六歲老來娶妻,你本來連句重話都不敢跟我說,現在敢掐老婆,以後你知道了,說不定當場把手砍斷。你等著吧,你活該再等十一年……嗚嗚嗚QAQ……”
孟歡嘀嘀咕咕,藺泊舟聽不明白,略顯疲倦地站起身:“我睡了。”
他站起身,孟歡才注意到他端坐在竹席上,一身白衣乾乾淨淨,可竹席上卻留下了一些褐色的血漬。
孟歡吸了吸鼻子,眼淚霎時止住。
藺泊舟往前走,看不見,腿狠狠在椅子上撞了一把,發出“嘎吱——”一聲重物拖拽的聲音。
“藺泊舟。”
孟歡猛地站起了身。
他心臟不可抑止地狂跳,本以為藺泊舟會立刻陷入暴躁中,但他站在原地平緩呼吸,似乎對疼痛已經麻木不堪,站了一會兒,又朝著床的位置走過去。
“算了,不跟你一個小孩子生氣了。”孟歡心疼了,起身,“我來扶你。”
藺泊舟手臂僵硬,似乎對他的靠近很抵觸,但沒有過分倔強,讓他攙扶到了床頭坐下。
罹患眼疾這些年,他時常因為目不能視把自己的腿腳磕的全是傷口,此時坐在床邊,孟歡蹲下身撩起他的褲腿:“弄傷腿了?我看看。”
腿上有許多新傷,是這幾天留下的。
“我給你包紮,”孟歡根據藺泊舟的習慣,下意識翻衣櫃,果然找到了一些傷藥和繃帶。
腿上那塊流血的創口是方才踢翻椅子被碎瓷割破,約莫半指長,孟歡點了一根蠟燭,清理傷口之後,用繃帶將他小腿纏起來。
藺泊舟似乎有些疼,額頭冷汗泌出一顆一顆,但牙關咬緊,硬是一個字沒說。
孟歡歎氣:“你從小就這麼能忍呢?”
藺泊舟:“從小?”
孟歡手指在他膝蓋點一點:“這塊月牙的傷疤,是從馬身墜落下來摔的。這塊長傷疤,是到獵場被老舊的捕獸夾掠過的傷痕,你身手好,隻掉了一層皮,不然當時腿都要被夾斷,那可是捕獵虎豹的夾子。這個圓傷疤,是箭鏃沒入的傷痕,你受過箭傷。還有這兒……是你眼疾複發時,撞到石台……”
藺泊舟靜住了,白綢蒙著的眉眼調轉,尋找孟歡的方向。
片刻後,他聲音嘶啞。
“你怎麼知道?”
“你告訴我的。”
“我?”
孟歡:“對啊。我從來不騙人,以後我倆做了夫妻,這些,是你一個一個地方指著告訴我的。”
那是冬天夜裡的藺泊舟,孟歡躺在他懷裡,閒的無聊摸到他胸膛和大腿的傷痕,一個一個地摸,一個一個問,藺泊舟都記得,講故事似的,跟他講傷口的由來。
孟歡好奇,他就給孟歡講故事,溫柔得很。
不過眼前十五歲的藺泊舟垂頭,似乎有一瞬間的惱怒,像是被人狠狠戲耍了,可笑至極:“你彆開玩笑。”
他不相信。
他怎麼會把傷痕一一指給另一個人看?
他不相信自己會有如此親密的人,而這個親密的人,還是眼前站著的少年。
他語氣這麼凶,孟歡癟了癟唇,杏眼張望。
片刻後認真道:“我真是你老婆。”
藺泊舟眉梢一挑,不置可否。
他出身天潢貴胄,師從左、右春坊和詹事府太子師,冰雪聰明,尤擅騎射撫琴,乃是辜州世家貴族公子的典範,品味何其高雅。
“……”孟歡,“雖然你現在不信,但你確實喜歡我這樣的。”
頓了頓,不甘心地補充,“而且特彆喜歡。”
每天晚上睡覺前都得抱著他呢喃半晌寶貝歡歡那麼喜歡。
上頭的時候像個二十六歲饑渴老男人那麼喜歡。
惡劣得像個引誘失足少年的反社會愉悅犯那種喜歡。
是信徒祈求他的神明那樣喜歡。
……
藺泊舟說:“一派胡言。”
他呼吸平複了一些,孟歡才懶得跟他爭了,伸手解衣裳,手小,很柔軟,偶爾觸及皮膚時會燒起一陣熱意。
床頭端坐安靜了片刻,被罩即將扯落下的一瞬,孟歡氣息再襲來:“小解嗎?”
藺泊舟聲音有短暫的停滯:“什麼?”
孟歡湊到他耳畔,壓低了聲。
“小解?”
那種像迷香一樣讓他頭暈目眩的暖香隨著聲音傳來,“解完手就睡覺,我幫你。”
藺泊舟手指曲向掌心,蜷縮成拳狀,肩膀難以抑製地發抖,似乎受到了奇恥大辱。孟歡忙說:“你失明後我經常幫你,我們可是夫妻,你不方便我幫你很正常。再說夫妻同甘共苦,有些事關上門也隻有我們兩個知道,我幫你……咳,小解,再正常不過啦,我們是夫妻,我是你老婆誒,連老婆都不可以幫你啦?”
少年聲音柔軟,帶著一點兒輕笑,溫和的氣息拂到他下頜。
藺泊舟尚且年少,咬緊牙關,額頭泌出冷汗,用力要把孟歡推出去:“不、必。”
“不用難堪,”孟歡眼睛明亮,“藺泊舟,你什麼樣子我都知道。眼睛不好,看不見東西,狼狽,陰鬱敏感……”
不那麼體麵,不那麼光彩。
甚至狼狽,慌張,無處可逃。
……
孟歡望著他,聲音頓了頓,“可你不用一直為自己的眼睛傷感,沉湎於哀怨當中。藺泊舟,你以後會變成很厲害的人,儘管時有眼疾,儘管身旁強敵環伺,儘管許多人打壓針對你,儘管很多人曲解你的好心好意,傷害你,對你滿懷惡意……”
少年語氣平緩,像潺潺的流水。
“但你依然耀眼,像天上的太陽一樣。”
“……”
藺泊舟的手猛地頓了一下,指尖勾緊。
他抬起頭,眼前一片黑暗,望著孟歡的方向,他感覺到,孟歡溫柔的視線也放在自己身上。
孟歡每一個字都說的用心,並不是敷衍他,本來以為他一直在胡言亂語,可這一切似乎都那麼值得信任。
藺泊舟第一次想看清對方的模樣,可他的世界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孟歡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的,將來還會遇到我,過的開開心心。”
藺泊舟不再說話,坐在床榻上。
孟歡拿帕子給他擦手,自己也擦擦乾淨,放好了東西,點了一根蠟燭照明,回過頭時,藺泊舟端正地坐在床鋪。
燭火幽暗,照亮了他的半張臉,比起現在稍微青澀一些,但眉眼已生的極俊美意氣,自帶矜貴冷傲之感。
“睡覺啦,今天累了一整天,也該休息了。”孟歡提醒他。
藺泊舟垂著頭,聲音是少年音:“你過來。”
孟歡:“我?”
“嗯,”藺泊舟確認,“來。”
“是不是餓了?要不要我讓外麵給你弄點兒吃的來?”孟歡擦乾淨手走近,手腕突然被藺泊舟牽住,牽的很重。
孟歡俯視他:“嗯?”
手腕藺泊舟抓的力道從重變成了輕,掌心溫熱,觸感也從緊繃變成了緩和。體溫徐徐送來時,孟歡意識到藺泊舟並非有急事突然抓住他,而好像是……第一次去牽一個人。
“怎麼了……?”
孟歡手背觸感微癢,被他緩慢撫摸。
少年咳嗽了聲,突然發出了指令:“躺床上去。”
孟歡:“?”
孟歡呆了一呆,腦子裡沒轉明白:“你要我陪你一起睡覺?”
似乎是他不夠配合。
藺泊舟扶著床架站起了身,輕輕探手,將孟歡一下抱進了懷裡。
“……”身軀抱緊的酥麻感泛開。
藺泊舟十五歲,但在大宗已到了婚齡,他出落得也高挑,比孟歡還要高出半隻耳朵,此時將他抱進懷裡,雙臂探過他的腰身。
孟歡意識到什麼:“夫君……”
他唇瓣被輕輕地堵住了,藺泊舟冰涼的唇湊近貼著他,吻技生澀,隻是貼著他。
孟歡聽到他輕喘的聲音。
“你是我的妻子。”
藺泊舟聲音不確定疑問還是確定,雙臂緊緊將他抱在懷裡,低下頭,聲音有點兒啞。
“好。”下定決心了一般,“我要你。”
孟歡腦子裡一片空白,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按在了床上。
孟歡手腕被他緊緊固定,藺泊舟衣衫紊亂,墨發從耳畔垂落下來,漆黑中雙目被白綢覆住,似乎並不懂,鼻尖和他對著,彼此溫熱的呼吸著。
他呼出的氣息溫熱,化為水汽,落在孟歡纖長的睫毛,顯得眸子像挑了微熒的珠光。
十五歲的藺泊舟,從罹患眼疾後在許多人間溫情上,變成了極度彆扭和僵硬的人,父親和母親為他的雙目可惜,他於是越發恨這雙眼睛,其他人避之如蛇蠍,連提都不敢提,沒有人敢觸及他這處傷痕。
他才知道,原來被一個人僅僅是疼惜的感覺,竟然這麼好。
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美色固然有美色的好處。既然母妃要他身邊有人,那眼前這個,他願意要。
吻再落了下來,來勢生澀洶湧,藺泊舟並不懂人事,隻是憑借本能行事,他拉開孟歡的衣襟,去撫摸自己剛才指腹掐過的那一處紅痕,附唇吻了上去。
“疼嗎?”
孟歡杏眼睜大,意識到這是在乾什麼了,猛地掙開手腕抓住他的肩膀:“藺泊舟!”
懷裡的身軀溫熱柔軟。
藺泊舟呼吸紊亂,唇齒間熱流溢出,定定望著孟歡說話的方向。
孟歡聲音慌張:“你才十五歲!我不行,不可以,不要!”
藺泊舟:“什麼不行?”
“你太小了我不行,嗚嗚嗚我不行,”雖然大宗婚齡早,但孟歡不能接受,他搖頭,“我是來安慰你的,不是,不是想和你那個,反正絕對不行,至少現在不行……”
藺泊舟眉眼漆黑,聲音咬牙切齒,“我不小。”
“嗚嗚嗚你彆說葷話了,聽著好像犯罪。”孟歡拚命搖頭,“不行,不行,不是現在,現在不行,不能圓房。”
藺泊舟呼吸不穩,跪在孟歡的身上,額頭因熱血上湧變成了玉粉色,牙關咬緊,脖頸浮出的青筋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他對孟歡的說法不甘,攥緊他的手腕,重重握著。
他說每一個字都極度認真,還帶著少年的質問:“可你說,你是我的妻子。”
孟歡:“是,但不是現在。”
“還有多久?”
聲音執著,宛如當頭棒喝。
十一年。
孟歡喉頭滾動,明明很簡單的話,可忽然感覺說不出來。
在二十六歲遇到自己以前,藺泊舟這樣一複發眼疾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如十四年。明明每一天都極其難熬,可藺泊舟自己過了那麼多年。
孟歡手腕掙紮的力道緩和:“藺泊舟。”
藺泊舟沒再下一步動作了,而是垂著頭,白綢後的雙目似乎凝視著孟歡的方向。
孟歡勾著手指,拽掉了那一縷白紗,他往上,微涼的唇貼近吻他纖薄的眼皮。藺泊舟輕輕顫抖了一下,雙手抓緊孟歡的肩頭,力氣先是極重,似乎要陷入骨髓中,隨著親吻才逐漸鬆緩下來。
孟歡的吻從他的眼瞼落到鼻梁,下頜,臉頰,停留在微涼的唇瓣。柔軟的貓一樣的輕喘和熱息,唇瓣交織時濡濕的熱意,混合著他身上輕輕的浮香味兒,讓藺泊舟啟開齒關,骨頭發酥,那介於少年與成熟之間的眉眼不轉地凝視孟歡。
他初知人事,第一次動情。
孟歡摸他的臉,下頜和唇線他撫過無數次,比起後來,現在還柔軟幾分。
“記住我說的話,你一直熠熠生輝。在遇到我之前的這十幾年,照顧好自己。”
藺泊舟俯下身,手腕從他腰間探過,抱他。
天漆黑,屋子裡隻有一盞很暗的燭火,搖搖欲墜。
孟歡感覺到自己是他夢境中的存在,抬起手,看著自己越來越淡的指骨皮膚,明白,天一亮,自己也該回去了。
藺泊舟側躺在床,眉眼安靜,似乎睡的很沉。
孟歡坐起身,親了親他的臉:“好好長大,好開心啊。”
藺泊舟閉眼,卻突然出了聲:“你叫什麼?”
孟歡嘻嘻一笑:“我叫孟歡,孟夫子的孟,歡愉的歡。”
藺泊舟啞然:“好。”
孟歡慢慢變淡,直到變成了一縷空中的意識,看見藺泊舟撐身坐起,床榻中,他手指輕輕摸索身側,摸到一片空白時,他長睫微微顫了一下,掌心反複確認。
門外天光大亮,照亮了屋子裡的昏瞑和灰塵。太監陸陸續續進門:“世子爺醒了?奴才伺候世子爺洗漱,昨天的飯菜沒動?世子爺,這樣對身子可不好啊。”
藺泊舟垂頭坐著,修長的手指浸在金盆裡,靜了好一會兒,冷不丁問:“昨夜,母妃送來陪侍的下人呢?”
太監滿臉意外:“王妃不曾送陪侍的人來呀,世子爺一直一個人待著,這是……”
少年怔了下,說:“是嗎。”
小太監收拾好屋子就出去了,藺泊舟靜坐了會兒再站起身,在屋子裡走動,似乎尋找著什麼。
突然,他膝蓋不慎撞到身旁的梨花木椅子。
孟歡幾乎下意識道:“小心——”
他隻是夢境中的一縷意識,發不出任何聲音。
可那一瞬間,藺泊舟側過頭,虛空中。
——相隔無數。
他漆黑的眸子,和孟歡對上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