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娟沉默的低下頭, 手指不停扭著自己的衣角。
梁芷視線落在她身上。
王小娟衣著樸素，上衣袖口磨破了好幾道，但依舊漿洗的乾乾淨淨。
要是忽略王小娟臉上的巴掌印記的話, 王小娟其實是個很清秀的姑娘。
王小娟被看的挺不自在的, 她頭愈發低了。
“劉冬老師那裡……我勸你最好彆去, 不會討到好的。”
她好像很怕提到這個話題，更怕梁芷追問，撂下話, 跑了。
梁芷皺了皺眉, 看來劉冬對學生們的影響很大。
就算有同學想反抗, 肯定也被壓下來了吧？
梁芷一路往宿舍走, 她發現學校裡的學生並不是很多。偌大的校園，竟然顯得有些空曠。
她記得之前自己上初中那會兒, 鎮上有兩所中學, 現在隻有一中這一所了。
隨著“上山下鄉”運動的開展，留在學校好好學習的學生越來越少。
要不因為他們這邊環境相對偏僻，受的影響較小, 梁蓉、梁輝未必能安生上學。
可偏偏他們想安生, 學校的老師不想讓他們安生。
梁蓉的宿舍很好找，梁芷一進去, 就看見一個圓圓臉，長相喜慶的姑娘。
她見到梁芷主動打招呼：“你好, 我是陳麗, 你是……”
梁芷說自己是小蓉的姐姐, 過來拿她落在學校的東西的。
還問陳麗，有沒有最近的上課筆記，能不能借給梁蓉看看。
陳麗很熱情, 也很好說話。
“梁芷姐，小蓉的東西都在這邊。”說著還翻出自己的筆記本，遞過去，“她眼睛怎麼樣？後麵還能不能回來？”
宿舍裡一共八個床位，空著五個。
梁蓉的床鋪就正對著右邊窗戶，上麵東西理的很整齊，想來是陳麗幫的忙。
梁芷感激道謝：“還不知道呢，要看拆紗布的情況。”
“真希望梁蓉能快點回來，要不我一個人麵對劉老師，也覺得壓力很大。”陳麗吐吐舌頭，心有餘悸。
梁芷隨口問：“陳老師有訓過你嗎？對了，你家裡是做什麼的呀？”
“隻瞪過，沒罵過。我父母是鎮上的雙職工，家裡離學校很近的。”
陳麗沒什麼心機，梁芷問一句她答一句。
梁芷準備出門了，忽然想到一件事，“前幾天，也有個女學生被劉老師扇了巴掌？”
陳麗點點頭，湊過來壓低聲音。
“劉老師對王小娟態度也很差，上次王小娟中午在教室吃醬菜，弄得教室裡一股味兒，就被劉老師罵過，這次好像是因為答題答不出來……”
梁芷懂了，這位劉老師非常喜歡看人下菜碟。
“那你知不知道劉冬老家哪兒的？家裡做什麼？”
陳麗想了想說，“隻知道劉老師老家是農村的，具體在哪兒倒是不知道。”
梁芷詫異的挑了挑眉。
劉冬家裡沒什麼根基，但是在學校卻表現的底子很硬……
劉冬特彆喜歡針對女學生，尤其是班上沒什麼背景的女學生……
梁蓉的東西其實沒什麼好收拾的。
她平時每隔幾周就回家，留在學校的隻是很小一部分。
再加上陳麗提前幫著收拾過，梁芷隻要把東西拎上帶回去就行，省去了不少麻煩。
“一直聽小蓉提起你，還沒真的見過麵呢，沒想到是這樣一個貼心又懂事的姑娘，謝謝了。”
陳麗捂住臉：“梁芷姐，你誇的我都不好意思了，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好。”
梁芷笑著說有，還把帶來的喜糖分給陳麗。
“前幾天結婚留下的糖，拿去甜甜嘴吧。”
陳麗一個勁兒的推，但看見裡頭有好幾顆大白兔奶糖，很是心動的收下了。
“謝謝梁芷姐。”
梁芷擺擺手，想著還得去會會劉冬，拎著梁蓉的東西就準備走。
臨出門前，陳麗忽然想到什麼，“對了，梁芷姐，劉老師壓根不住學校教師公寓，住在外頭。我好幾次看見她下了班，匆匆往外走了……”
梁芷把這個記下，覺得劉冬老師很有意思。
明明也是鄉下來的沒什麼根基，卻裝作很有根基的樣子。
據她所知，教師公寓是免費提供給學校老師的，算是教師福利之一，很多人奔著這個福利特地來學校當老師。
劉冬偏不，放著好好的教師公寓不住，出去租房子。
她是有什麼非住在外麵的理由嗎？
……
辦公室裡，劉冬上完了課，翹著腿休息。
彆的老師進來，瞟她一眼又問起了梁蓉的事。
“行了，問問問，就知道問。不就是傷了眼睛，有什麼了不起。梁蓉那姑娘瞧著就不是什麼好的，一雙眼睛轉來轉去，一副狐媚子樣，也不知道整天想勾搭誰！眼睛壞了好，眼睛壞了以後就勾搭不了彆人了吧？”
王老師最不喜歡聽劉冬說這些。
清清白白的女學生怎麼在她眼裡換了一副模樣？
“我看梁蓉挺規矩的，你想太多了吧？”
“她還規矩？上課的時候不好好學，下課的時候跟同學討論問題聲音還那麼大。故意擺樣子給誰看呢？你們以前上學，下課也喜歡逮著人討論問題？我總覺得她像是在故意表演，那點小心機，我一眼就能看透！”
劉冬吐了一口瓜子皮，很是不平的說。
王老師自覺自己沒辦法跟劉冬溝通，收拾好教案起身出去了。
另外幾個老師見她這樣，也連忙收拾東西。
他們都不願意搭理劉冬，不僅僅因為劉冬學曆不高，更因為這個人說話做事太像鄉下那些指著彆人罵的潑婦。
他們惹不起，但躲得起。
劉冬哪裡不知道自己被嫌棄了。
將手裡抓著的一把瓜子，狠狠往桌上一撂。
“呸，都滾，把辦公室徹底讓給我才好呢！有本事一直彆進來啊！”
媽了一會兒，覺得口乾，她起身給自己衝了一杯麥乳精。
以前在農村的時候，誰能想到還能過上這樣的好日子，麥乳精是真好喝啊，她一口氣能喝三杯！
可惜這會兒有些燙，劉冬放在嘴邊吹了好幾下，都沒喝一口。
正愜意，辦公室的門不知道被誰推開了。
劉冬掀起眼皮：“誰呀？懂不懂事？老師辦公室能隨便進嗎？”
“不好意思，我真沒看見哪兒有老師？”
梁芷把東西放在門口，緩步進來。
她來得早，把劉冬之前說的話，全都聽進了耳裡。
梁蓉碰到了不會的問題跟同學討論，而且利用的是課間門時間門，到了這個女老師嘴裡竟然變成梁蓉故意大聲說話，吸引彆人的注意力。
果真是，肮臟的人眼裡見到的都是肮臟。
原本還想找劉冬好好談談的，梁芷現在覺得，她們根本沒有溝通的必要性。
劉冬惱了，“你什麼意思？我活生生一個人站在這裡，你敢說你看不見？”
梁芷掏掏耳朵，“啥，你是人？我還以為是什麼東西呢。”
“你這女同學怎麼說話的？對自己的老師有沒有一點最起碼的尊重？”
劉冬氣的把杯子放在桌上，裡麵的麥乳精濺出來，狠狠燙了一下她的手背。
她頓時又氣又惱，滿辦公室找擦的東西。
梁芷神情淡淡，“首先我不是你的學生，我是梁蓉的姐姐梁芷。還有，就你這樣的算是個老師嗎？我不覺得我需要尊重你。”
劉冬猛地往前走了幾步，“你什麼意思？來給你家梁蓉討公道了，是吧？不是我說，你家梁蓉實在不像話，下了課在教室鬼叫鬼叫的，一個女孩子，一點女孩子的樣子都沒有！你說說看，這樣的孩子，我不拿粉筆頭教訓一下，她能當回事麼？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我這可是頭一回扔她，誰叫她點背呢……”
梁芷皮笑肉不笑，“劉老師的意思是我們梁蓉活該？‘惡人先告狀’的把戲，劉老師玩的很溜。”
劉冬氣的心口疼，第一次碰見麵對老師一點不怵的家長。
以前他們學校哪個家長碰到了老師不是點頭哈腰的？這個叫梁芷的，還真是個硬茬子。
“你這姐姐怎麼當的，我好心跟你溝通……”
梁芷：“這是好心溝通？那要不，我也找個粉筆對著劉老師的眼睛來兩下，再好心溝通溝通？”
也是巧了，靠近她的這張辦公桌上就擺了一盒白色粉筆。
梁芷三兩步過去，捏起一支，對著劉冬的眼睛作勢要紮下去。
劉冬不防她忽然發難，拚命往後縮，生怕那粉筆頭戳到自己的眼睛。
嘴上絲毫不服軟，“你敢！我背後可是站著人的，有本事你就碰我一下，隻要碰到我一星半點，保證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梁芷才不怕，拿粉筆頭對著劉冬的額頭使勁兒戳，戳出一個個紅印子。
還在劉冬的尖叫聲裡，甩了她好幾巴掌。
“喏，我動了，叫我吃不了兜著走吧。”
她說完，把粉筆精準的扔進盒子裡，施施然離開。
就在劉冬以為終於能鬆口氣的時候，梁芷忽然轉頭，“我弟弟妹妹年紀小，有事你彆衝他們，有本事衝我來。不是說你背景挺硬的嗎？我等著。”
劉冬頭發散了，衣服臟了，捂著心口躺在地上直叫喚。
不少老師聞聲而來，不過他們都隻站在門口沒進去。
“看什麼看，我都這樣了，也不知道進來扶我一下，我們還是不是同事？”
王老師：“你跟孩子們還是師生呢，不是照樣對他們很凶。劉老師，人在做，天在看，你還是給自己積積福吧。”
“呸，你們都不是好東西，你們全都欺負我！等著，我絕對不會放過她，也絕對不會放過你們的。”
劉冬跑到王老師的辦公桌前，把她的杯子砸的稀巴爛。
又氣鼓鼓的把好幾個老師桌上的書都掃到地上，踩了好幾腳，才哭著從辦公室離開。
王老師歎口氣：“咱們也是倒黴，怎麼攤上了這麼個同事？”
其餘老師搖搖頭，“算了算了，儘快收拾吧，馬上都快下班了。”
……
梁芷慢慢往學校門口走，在路上又碰到王小娟了。
王小娟小跑著過來，“你沒事吧？是不是被罵了？我都叫你彆去找劉老師了。”
梁芷看著瘦瘦弱弱，被罵是很正常的。
在學校裡碰見梁芷，王小娟就差不多猜到了梁芷的下場。
所有來找劉老師討公道的家長，幾乎都會被逮著罵一通。
王小娟奶奶也來學校找過老師，沒用，劉老師幾句話把人打發回去，下一次碰見她，不止不收斂，還會多扇一巴掌。
王小娟的奶奶心疼她，為了孫女不得不忍下這口氣。
幾次下來王小娟也明白了，隻要還想在這個學校念書，就不能和劉老師對著乾。
現在看見梁蓉的姐姐也無功而返。
王小娟也說不上來自己是失望還是啥，總覺得現在這樣的日子沒盼頭。
梁芷看她一眼，笑眯眯道，“誰說我被劉老師罵了？我說我扇她巴掌了，你信不信？”
王小娟想也不想，“怎麼可能！劉老師很凶的。你在跟我開玩笑吧？”
梁芷笑笑，眼看著就要到校門口了，沒再說什麼。
跟王小娟到過謝，把東西放在自行車後座上，騎著走了。
王小娟怔怔站在原地。
心裡反複思量梁芷說的話是真是假。
“王小娟，傻站在門口乾什麼，趕緊進教室。”一個老師看見她，老遠的喊了一句。
王小娟點點頭，進了教室剛坐下，就聽見同學議論。
“聽說咱們班數學課取消了，改上自習。”
“什麼呀？不止我們班，隔壁班也是這樣。”
“劉老師怎麼了？”
劉冬雖然脾氣不好，但很少缺課。她很享受給學生們上課的過程。
突然取消了兩個班的數學課，明顯不對勁。
“聽說劉老師被人打了好幾巴掌……”
前座的同學壓低聲音說了一句。
一時間門學生們都不敢說話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生怕不小心說漏了嘴，被誰聽了去，一狀告到劉老師跟前。
王小娟驚訝的瞪圓了眼睛，腦子裡回想起梁芷說的話，抿唇笑了笑。
原來那個人沒騙她，她真的打劉老師巴掌了！
不過，她隻高興了一會兒又沉默下來。
以後梁蓉要是不上學了還好，要是還到一中上學，劉老師肯定不會放過她。
*
轉眼梁蓉在醫院裡住了三天。
每天看著醫生送過來的費用單子，梁蓉都覺得心驚肉跳。
“媽，我要出院，醫生不是說了隻要過幾天過來拆紗布就好，中間門這麼多天，難道都要在醫院度過？咱家可沒有這麼多錢給我浪費……”
“你這孩子，看病吃藥怎麼能說是浪費？”
錢淑芬不答應，可梁蓉下定了決心，彆人再怎麼勸都沒用。
她威逼利誘梁輝，叫弟弟從大隊借了板車，準備把這次用到的東西，包括她自己都一板車拉回去。
梁輝拗不過，錢淑芬說了也不算。
隻得按照梁蓉的法子辦。
梁蓉坐在板車上，聽著陣陣車軲轆聲。
東西把大半位置都占了，她得側坐著，儘量不壓到東西才行。
其實也不舒服，尤其梁輝拉著東西載著她，看起來非常費勁，明明天氣轉涼了，從醫院門口走上小道，還是出了一身汗。
梁蓉站了起來，晃晃悠悠要下車。
錢淑芬看見，心都快蹦出來了。
“小蓉，坐下，快坐下！”
“媽，我沒事，躺了好些天了，就想下來走走。”
雖然隻有一隻眼睛看的見，扶著車慢慢下來，還是能做到的。
何況梁輝聽見動靜，立馬停車了。
“你膽子是真夠大的，要我沒停車呢？”
“我那還不是心疼你這個小身板！瞧你，一頭汗！”
十月裡的天，哪兒就那麼熱了。
還不是拉板車拉的。
梁蓉心疼梁輝，梁輝也心疼她。
看她扶著車把慢慢走，心就跟被什麼搓成了一團，怎麼著都不舒服。
“那你等會兒走累了再上來，我繼續拉。”
“成。”
錢淑芬拿這兩個沒法子，隻得繼續跟在後麵幫忙推車。
他們是突然回來的，也沒通知梁芷。
還以為，回家會麵對冷鍋冷灶，沒成想，一進大隊就瞧見了相熟的隊員。
“回來啦？眼睛還疼不？小芷做了飯就等著你們回去呢。”
“喏，我家沒什麼好東西，這幾個蘿卜拿回去吃。”
“老張，你就給兩個蘿卜也好意思，看我拿了啥，三個雞蛋！”
“那你們拿的都不如我的，我可是拿了兩大根棒骨！拿回去吧，給小蓉燉湯喝。”
如今肉值錢，棒骨不值錢。
可不管這些東西到底值不值錢，都是鄉親們的一番心意。
錢淑芬站在原地，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張嬸拍她肩膀，“看你，小芷都跟我們說了，這次的事不關小蓉的事，是她老師不好……淑芬，可老師畢竟是老師，咱咽不下這口氣，也得咽。”
“可不是，要是彆人使壞，欺負咱們三河大隊的人，我說啥都不答應。可是老師的話……還是算了。”
說算了的這人扭頭看見梁蓉包著紗布的眼睛，默默歎口氣。
鄉下人，沒根基，不算了又能怎麼辦？
梁蓉個想法，隻是之前梁芷在，沒法說。
“媽，我的事情，還是叫我姐彆再去找老師了……不是沒人找過，沒用。”
她也覺得氣憤、難受，但有什麼辦法？忍著！
梁蓉就希望自己眼睛沒啥大問題，隻要不影響後續讀書，就阿彌陀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