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的葬禮在楊方儀死後的第七天舉辦。
那場車禍被定義為意外,高速行駛下的轉彎失控。
楊家對楊方儀一向疼愛,家裡的老人氣得恨不得把時北恒殺了,最後更是提出要把外孫女時微君帶回楊家照顧。
時北恒自然不願意,暫且不論他對這個孩子有多少感情,隻時家老爺子還在,就絕對不會允許有人把自己家的孩子放在彆人家養。
楊家大哥退而求其次,逼著時北恒簽下協議,讓他把楊方儀的錢財股份都掛到時微君名下,成年之後自動繼承。
時、楊兩家當年的聯姻在整個港城轟動一時,時家是新貴,彼時又處於變革,正迫切需要楊家這樣老牌豪門的幫助,所以那場婚禮傾斜了不少資源,拿出去的彩禮中就包含時界集團的股份。
如今楊方儀死了,楊家當然要把這股份按在時微君頭上。
青黎找到時微君的時候,正好碰到時北恒從書房裡出來。
時北恒這一年才三十二歲,生來富貴的生活養得他一身優越皮囊,看起來也確實成熟、穩重,唯有一雙天生多情迷人的桃花眼,會在間或時流露出這個男人本性的放蕩。
青黎看得清楚,時北恒在樓梯拐角時看向時微君的眼神,絲毫不帶有父女之間該有的溫情,而是另一種幾近深刻的淩厲,夾雜著冷酷、厭惡,甚至惱怒。
後來她才知道這個男人並不打算把股份全部簽給女兒,隻是拗不過老爺子的意思,才被迫把這事應了。
時北恒並沒有跟這個孤零零站在樓梯旁、穿著黑色小裙子、胳膊上戴著黑袖巾的孩子說一句話,便陰沉著臉走了出去。
青黎停頓了片刻,走過去摸了摸時微君的頭,楊方儀之前帶她做的小卷發還沒有變直,觸感柔軟蓬鬆。
“微君。”
時微君一直在直勾勾地盯著時北恒的背影,對青黎的觸摸和呼喚無動於衷。
青黎繞到她前麵,彎腰看著她洋娃娃般漂亮的麵容,對上她的眼睛,說:“微君,時間很晚了,要回房間睡覺了。”
時微君轉了下黝黑的眼珠,定定地看著她。
目光澄澈如清水,卻全無鮮活。
青黎神色不變,隻是有些用力地牽住她的手,慢慢往外走去。
時家所住的宅院在大名鼎鼎的蓮花山上,三麵圍林,正對的是橫貫整個港城的泰禾臣道,內裡又分主副三院,光是占地就有三千多平方,所以即使時北恒這個小家庭沒有分出去住,平日裡與老人家來往也遠不如普通人家那般親密。
院子裡打了燈,但並不是很亮,因著今天這樣的日子,白日裡的喧囂消散殆儘,時家其他的孫輩都被拘著,連終日不停的噴泉也不在工作,徒留沉悶的夜色和死寂。
她們穿過簷廊,兩邊是精心打理後的茂葉繁花。
平常照顧時微君的阿姨已經慌得出一頭汗,看見兩人時終於鬆了口氣,急匆匆地撲過來捉住時微君的肩膀。
“人在前院。”青黎說著鬆開手。
下一刻,原本安靜的小女孩卻突然把阿姨的手推開,毫無征兆地朝樓上跑去。
傭人們齊齊被嚇了一跳,忙跟上去追。
青黎站在樓梯下,眼睜睜看著瘦小的女孩很快被幾個大人製服,隻留下被刺激後尖銳的喊叫和幾近歇斯底裡的掙紮。
在周青黎的記憶裡,時微君很少會有這樣強烈而鮮明的反應。
小女孩的自閉症是輕度的,發現得也算早,又有專業醫生的介入,所以日常除了超乎常人的寡言安靜之外,像類似拍手、抓撓、摩擦等等自閉症患者普遍有的強迫刻板類動作都不多見,更何況現在發泄情緒般的大喊大叫。
“嚇死了,幸好沒磕到碰到,要不然真的被罵死……”
“還以為是個傻的,這是才反應過來她媽死了吧……”
“母女連心,這才正常,像之前不哭不鬨跟個假人似的,那才瘮人呢……”
青黎到底不是時家正兒八經的孩子,時微君鬨起來後根本沒人顧得上她,她獨自上樓路過時微君的房間,對方的臥室沒有關門,能聽見幾個傭人在竊竊私語。
說是竊竊私語其實並不嚴謹,青黎距離並不近,但她都能聽到,又何況近在身旁的時微君。
青黎想,這樣的環境,也難怪長成以後那般偏執陰鬱的性子。
不過她並沒有介入其中,回了自己房間後便有條不紊地洗漱,隻是在腦子裡細細過了下時微君的一生。
隻能說,高功能自閉症的特征在這個女孩身上展現得淋漓儘致。
時微君聰明,理解事物的能力遠遠強於理解他人的能力,所以很多東西一學就會,但也因為這種欠缺理解他人感受和意圖的能力,她又顯得無比殘忍和瘋狂。
她的最終歸宿是在時家龐大的財權爭奪賽中失敗被塞進精神病院。
對一個手上沾過鮮血的罪犯來說,這算不得最差的結局。
隻不過,現在青黎來了,而時微君是她在這個世界裡唯一能預知未來命運的那個人。
即使她來路是一團迷霧,前方不知歸途,也能明白如此明顯的異常下,對方之於她,必然是個十分特殊的存在。
青黎吹乾頭發後桌子上的時鐘指向十一點,她卻完全沒有睡意,想了想,還是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