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古代宮廷1
景貞十二年冬, 皇後周氏佑榮,其懷不德,數違教?令, 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 賜玉京妙真仙師,廢居清陽觀。
帝京一時風聲鶴唳, 連賣人的生意都比往日清淡。
青黎頭上插了一根稻草, 跪在灑金巷的路口,頭頂日光, 身?披寒風。
她有意?識的時候,正被人用手掐著下巴左右打量。
“模樣是?不錯, 就是?可惜,”來人是?名女子, 尾音有種習慣性?的上揚,連歎氣都帶著柔媚, “是?個瞎子。”
青黎睜開眼, 視線裡果然是?一片黑暗。
掰看?她五官的女人手指微頓, 語氣裡帶了些驚歎:“眼睛……倒是?生得?極好。”
青黎沒有動作,任她掐著臉, 等待身?體裡其他的感官慢慢恢複其功能, 順便梳理記憶。
小孩子的記憶很短, 意?識裡總是?黑暗的, 連帶著對世界的認知也很模糊,還充斥著大片的饑寒。
有幸長到八歲, 她就被自己的父親賣了,賣了半貫錢。
今天是?她在這裡跪的第六天。
麵前女人身?上濃烈逼人的香氣迎著風撲過來, 嗆得?青黎咳了一下,隨即五臟六腑都跟著痛——她這副身?子早已經被巷口凜冽的寒風凍透了。
咳嗽被帶出,一發不可收拾。
女人忙甩開手,“喲,咳這麼凶,彆是?個快死的。”
“那不可能,我吳老五可不敢給您看?死的壞的,”身?旁的男聲帶著諂笑,又一把掐住青黎的胳膊,把她從?地上拽起來,嘴皮子不斷翻動:“這丫頭是?瘦了點,苦人家呀,餓的,這年頭,不是?家裡過不下去了,哪有願意?賣人的呀……”
青黎踉蹌了下,隨即胳膊一擰一轉,輕易從?男人手裡脫開,卻也沒反抗遠離,反而借助他的胳膊站穩了搖搖欲墜的身?體。另一隻手則捂住嘴巴,竭力忍住顛倒肺腑的咳。
吳老五短暫被她的脫身?驚了一下,但看?這孩子沒跑,還靠著他,所以隻認為自己剛才沒抓好,也沒有在意?,轉頭繼續與買主交談,說得?天花亂墜。
“您坊上生意?興隆,隻要把人養上那麼幾?天,保準是?細皮嫩肉,您看?她這長得?,這臉型……”
青黎好不容易忍住咳嗽,她們已經談到了價格。
吳老五要價四貫錢,翻了八倍。
同是?下九流的行當,那女人自然清楚這場生意?的水深,兩人便一來一往的討價還價,間?或時,又對著青黎捏胳膊捏腿,來回翻看?。
像挑選一匹布,買家有些心喜顏色,但又對布上瑕疵生出芥蒂,所以拿不定主意?,連砍價都含含糊糊。
青黎倒沒有因此?羞憤,隻是?覺得?天氣真冷。
她看?不見,所以更加依賴耳朵,仔細聽旁邊的風和人聲,聽了好一會兒?才動腳,往旁邊移了移。
移了兩次,才感覺風力變小,她伸手去摸,摸到一些木材質感的東西。
“還知道?避風呢,不是?個傻的,”那女人一直在看?著她動作,似是?覺得?有趣,笑起來:“哎,你?摸的是?人家馬車的車軲轆,可小心點,等會兒?彆人的馬動了,你?手都能卷進去。”
她逗弄完了,想看?小孩子驚惶失措,卻見對方?隻是?轉過頭,眼睛準確無誤地“看?”向她,直直的,麵無表情。
女人頓時噤聲,回神時,女孩已經恢複了原來的姿勢,茫然地麵對著前方?人來人往的街道?。
“是?瞎的嗎?”女人不禁嘀咕。
吳老五笑得?更響了,說:“你?看?這丫頭聰明吧,要不是?眼睛有問題,可不是?現在這個價格。可再說了,你?們坊上又不看?這,臉好身?子好就行,是?不是?……”
青黎當然已經聽出來那女子是?什麼身?份,她忍著寒,手指輕輕感知著手下的木材,一邊在心底判斷要不要跟對方?走。
她這具身?體年紀還小,又有殘疾,沒有哪個府會挑選她做仆人,更不要說領養回家當自己孩子之類的了。
吳老五本來打的也是?送她去風月之地的主意?,奈何他在這行當不入流,沒有相熟的青樓,隻能把她混在其他人裡一起賣。
青黎摸著木材上緊致細密的紋理,心想,可以去妓//院,畢竟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她剛打算轉身?,便聽見頭上發出響動。
車窗厚厚的擋風簾被打開,有人探出來。
青黎應聲抬頭。
她全身?臟兮兮的,隻臉蛋洗得?乾淨,雙頰還被寒天凍得?很紅,下巴尖細,鼻尖挺翹,一雙眼睛確實生得?漂亮,瞳孔竟是?極少見的煙灰色,像浮了一層薄薄的煙雲水霧。
眨一眨,那煙雨蒙蒙的色還在。
秦宸章看?著車下的女孩朝她微歪頭,神色像是?變了下,又像是?沒變。
她想著剛才在車裡聽到的對話?,不禁伸出手往下探,在對方?眼睛前方?揮了揮,一邊問:“你?真是?瞎子啊?”
青黎眼睛動也不動,卻還是?“看?”著她,半晌,輕聲嗯了下。
秦宸章好奇:“一點都看?不見?”
青黎說:“看?不見。”
秦宸章又端詳了幾?眼,說:“眼睛長成這種顏色,確實像有毛病。”
青黎笑了笑,說:“是?啊。”
秦宸章原本的好奇心都要沒了,卻又被她坦然的態度勾起來,她手撐著下巴,停頓了一下,說:“我有一對玻璃球,跟你?這兩顆眼珠子很像,但成色差點意?思,我不喜歡,對比一下,還是?你?的眼珠子好看?。”
青黎神色沒變,靜靜注視著她。
秦宸章便笑嘻嘻地問:“我給你?四貫錢,買你?這兩顆眼珠子,行不行啊?”
吳老五乾這行當,最是?警惕,一邊說話?,一邊也在用餘光盯著青黎,防止她溜跑。所以那車簾一開,他就注意?到了,之所以沒管,是?他看?那女孩頭戴珠玉,衣著富貴,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存了心思想被撿個漏。
結果便聽到對方?要買眼珠子。
“你?個臭丫頭,亂摸什麼呢,可彆驚擾了貴人!”吳老五忙竄過來,一把拽開青黎細瘦的身?子。
他說完也沒管秦宸章,畢竟對方?再怎麼看?起來富貴,在吳老五眼裡也隻是?個孩子。
卻沒想到,秦宸章一被忽視,原本的三分起意?瞬間?漲到五分。
“喂,賣人的!”
吳老五正提溜著青黎往回走,聞言轉過頭。
“她是?瞎的,你?也是?聾的?聽不見我說話?嗎!”秦宸章手撐著車窗,俏臉生冷。
吳老五動作停滯,麵有難色。
“怎麼,你?還怕我付不了錢?”秦宸章覷了眼踉踉蹌蹌的青黎,繼續道?:“她那對眼珠子我要了。”
隨即,她手往車內一伸,一個穿靛色衣裳的身?影微閃,似是?遞給了她什麼東西。
啪——
一錠銀子被她扔出來落在地上,還骨碌了幾?下,滾到吳老五的腳旁。
“多的當你?的手工費,給我摳出來。”秦宸章頓了下,又補充:“我隻要眼珠子,人還留給你?。”
吳老五看?著銀子咽了口唾沫,半晌,把青黎鬆了,撿起銀子,恭恭敬敬地要還回去:“我這兒?隻賣人,不賣眼珠子。小姐,夫人,小孩子不懂事,摸了您的馬車,還請您見諒。”
他揚聲叫了夫人,想來是?打算讓裡麵的大人出來管事。
但馬車安靜的很,裡麵的人跟沒聽見一樣
秦宸章勾了下唇,似笑非笑,似是?看?透了他的意?思。
不過,她也沒說其他的,轉而又摸出一錠銀子,手指一鬆,問:“現在賣不賣?”
吳老五立馬手忙腳亂的接了,卻又捧著,看?了看?車裡,又看?了看?秦宸章頭上戴的水頭極好的翡翠珠,腦子飛快轉動,然後開口:“小姐您可能不知道?,這要是?把眼珠子挖出來,人就要死了,殺人的事兒?我哪敢做,你?要是?喜歡這丫頭,要不然,您把她買回去——”
“殺人的事我也不敢做呀。”秦宸章托著下巴,說:“你?把她眼珠子給我,我再多給你?一錠銀子。”
吳老五吸了口氣,不禁又看?向車裡。
車裡的人依舊不動,像是?隨這女孩胡鬨一般。
吳老五訕訕:“您就彆尋我的玩笑了,我這兒?都是?正經買賣,您若是?想買人,可以讓您家大人出來相看?。”
秦宸章小臉一沉:“什麼大……”
正在這時,馬車正對的一家牙行店走出幾?個人,秦宸章一眼就看?見了,隨即閉上嘴巴,把車簾一甩,坐回車裡。
吳老五愣住。
那三人都是?女子,身?穿靛色衣衫,翻領窄袖,舉止間?十分利落。
為首兩人徑直上了馬車,最後一個應該是?趕車的,在旁邊解著拴繩。
吳老五可不打算手裡的銀子跑了,忙拽著青黎過去:“這位姑娘,您家小姐買了我這孩子,銀錢都付過了,這是?契紙和人,您收好您收好。”
他把青黎和賣身?契急急塞到女子跟前。
趕車女子嚇了一跳:“什麼孩子?”
吳老五塞了人,直往後退,賠著笑:“您家小姐買人,相中的這孩子。”
趕車女子皺眉。
馬車門也開了,之前為首的人了看?一眼青黎,又回頭,開口時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已經年過三十,聲音溫潤,平穩。
“小姐,這是?您買的人?”
秦宸章說:“我買的是?眼珠子。”
青黎隻聽到身?邊靜了一瞬。
青黎想了想,在這間?隙時出聲:“她看?中了我的眼睛,便付錢買了我。”
話?音一落,秦宸章便遙遙看?了青黎一眼。
似有所感般,青黎也“看?”了回去。
吳老五已經退得?足夠遠了,聽見青黎這麼說,忙在旁附和:“對對對,您家小姐看?中了她的眼睛。”
“小姐,是?這樣嗎?”溫潤的聲音再次響起。
秦宸章收回視線,可有可無的嗯一聲。
“尋竹,讓她上來吧。”
“不行,車裡已經夠擠了。”秦宸章微頓,又補了句:“而且她看?起來又臟又臭。”
車門合上,發出一聲吱呀。
尋竹把賣身?契塞進袖袋,對青黎說:“你?跟我坐外麵。”
青黎嗯了聲,然後說:“吳老五賣我要價四貫錢,她付了兩錠銀子。”
尋竹一愣,隨即把韁繩一甩,朝吳老五走去。
多餘的銀錢一分不少地要回,尋竹坐上車轅,招呼青黎:“怎麼還不上來?”
青黎說:“我看?不見,勞煩姐姐拉我一下。”
尋竹又是?一愣,端詳了下她的眼睛後,才伸出手。
青黎拉著她的手摸索著往前挪動,最後被尋竹一帶,直接上了馬車。
之後尋竹又把馬身?上的大氅丟過去,極厚極重,直接把青黎蓋趴下。
馬車不知道?往什麼方?向走,隻聽到穿過了牙行街上的紛紛擾擾,四周逐漸安靜。
青黎隱約聽見身?後有人問。
“殿下,您要買她的眼珠子,可是?真心的?”
“當然是?假的啊,等你?們出來無聊嘛……”
懶洋洋地嬉笑聲,帶著孩子時期特有的稚氣。
青黎想著她的未來,也勾了勾唇。
在一旁總擔心小女孩會掉下去的尋竹看?見她的笑,不禁問:“你?笑什麼呢?”
青黎說:“開心。”
很驚訝,也很開心,一下子就遇見了。
尋竹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聯想到了什麼,恨恨地說:“人販子真該死!”
青黎點頭表示認可。
第102章 古代宮廷2
清陽觀位於白石山上, 白石山與作為皇家園林的靜山一脈相?承,山中古木參天?,鬆柏成林, 無論冬夏,都一片綠肥濡染。
日光融融, 照得廊下石板微熱。
一把蠶豆大小的鵝卵石突然被人灑落在地?,隨著力度, 骨碌碌地?四散開來。
有?一顆石子長得極圓潤, 跑的最遠,順暢無比地滾出廊下的階梯, 跳到石板上,溜著平整的石麵徑直撞向一雙麀皮小靴, 反彈了?下,隨即在不斷震動中趨於靜止。
靴子的主人腳步一頓, 隨即抬腳,把那顆黃色的石子踩住。
廊下站的女孩穿著一身灰青, 布料像是道觀裡剪裁剩下的, 縫出山下居民孩童製的樣式, 腰有?些大,所以用了?一根帶子紮著, 越發顯得身體瘦小。
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似是覺得所有?的石子都已經停止滾動, 才開始動作?。
最先撿的是棋桌下的那顆, 那顆距離她最近,一落下就碰到了?桌腿, 被困在原地?。
隨後?是凳子下的,花盆旁邊的, 木板縫隙中的……
她一顆顆地?撿,初時彎腰毫不猶豫,每次低頭,手指都能準確無誤地?摸到石子,直到撿了?十?一二顆,才慢慢緩了?動作?,一邊思索,一邊俯身。
第十?六顆石子是在兩個花盆中間摸到的。
第十?七顆停在了?柱子和圍欄之間,因為在兩個障礙物中反彈多次,基本忘了?最後?的落地?點,她蹲在那片區域摸了?好一會?兒?才摸到,撿回來收進?口袋。
至於第十?八顆——她起身,從欄杆處向前?走了?八步,又下兩個台階,再走兩步,蹲下。
手伸出去,卻碰到了?鞋麵。
秦宸章早早就有?意屏住呼吸,腳踩著石子沒動,任對方蹲在地?上仰頭看她。
女孩初見時臉上被寒風吹出來的紅暈已經消失,原本蓬亂的頭發此時也梳起來,衣衫整潔,乾乾淨淨的模樣確實可愛,特彆是一雙眼睛,宛若被雲層覆蓋的月夜,溫潤而神秘。
秦宸章已經先入為主,即使對方視線直直地?落到自己?臉上,但距離近了?,也能看出那雙眼睛是沒有?焦距的,眸色空茫。
青黎做完辨認,眨了?下眼睛,“殿下。”
秦宸章這才恢複正常的呼吸頻率,隨即抬腳,卻又在對方剛要伸手取石子的刹那,抬腿一踢——
咚!
第十?八顆石子在空中劃出弧線,掉進?旁邊的池子裡。
“哈。”
秦宸章故意笑出了?聲?,隨即去看青黎的表情。
對方卻隻?是微微皺眉,然後?站起身,低頭先將手裡的荷包口袋紮好。
秦宸章討了?個沒趣,大步朝亭子裡走。
“不就一把破石子。”她說。
青黎一絲不苟地?把口袋紮好,才轉身,說:“這三十?顆石子我在觀裡找了?好幾天?才找齊,要足夠圓,足夠光滑,不能紮手,還要差不多大。”
青黎上了?台階:“並不是普通的石子。”
秦宸章聞言嗤了?聲?,想?刺她幾句,話到嘴邊卻又停住,說:“三十??我看你剛才撿可沒有?三十?顆。”
青黎說:“其他的都找不到了?,有?時候會?聽不清,隻?剩下十?八顆——”
“現?在隻?有?十?七了?,殿下剛剛踢進?水裡一顆。”
秦宸章聽完,一點沒覺得自己?的行為惡劣,反而有?些樂,因為對方說話時的模樣實在太一本正經了?,偏偏個頭又小,臉蛋稚嫩。
她在棋桌旁坐下,抬手比劃了?一下青黎的頭:“你真的八歲啊?”
青黎嗯了?聲?。
秦宸章收了?手,嘲笑:“小屁孩。”
青黎說:“殿下也八歲。”
秦宸章哼了?聲?:“我能跟你一樣嗎?”
青黎默了?下,作?為皇宮裡最受寵的公?主,從小錦衣玉食地?養著,身子骨長得極好,八歲已經一米三了?,而青黎這具身體的個頭卻將將一米出頭。
秦宸章看她啞火,又開心了?一點。
自皇宮裡長大的孩子早熟得很,在以前?,她才不願意打理青黎這種小屁孩,但清陽觀太無趣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處處清規戒律,沒一點樂子。
還好可以逗小瞎子找樂。
秦宸章上下看著青黎,抬手就要去勾她裝石子的口袋。
“殿下,”青黎突然出聲?,“我要回去做功課了?,你自己?玩吧。”
“……嗯?”秦宸章動作?微頓。
青黎說完就要轉身。
秦宸章抓住她的胳膊,說:“誰讓你走的?有?沒有?規矩?”
青黎抿唇,煙霧般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她,明明沒什麼表情,卻因為麵容年?幼,看起來十?分無辜。
“我讓你走你才能走,知不知道?”秦宸章擰著眉教訓。
青黎說:“我要去寫字。”
“那也不行!”秦宸章胸口起伏,語氣蠻橫起來:“我是公?主,你必須聽我的!”
青黎問:“我不聽你的,你會?打我嗎?”
秦宸章噎了?下。
怎麼說呢,自她記事起,她打的人真不少,大的小的,東宮太子都被她騎在頭上打過,可眼下被比她矮一頭的小女孩如此直白地?質問,卻讓她難得冒出來一點羞恥心。
青黎確認她不會?動手,掙開胳膊,轉身就走。
眼前?並不是濃墨般化不開的黑,因著日頭很好,映到視網膜上,對神經傳導出一丁點閃白的光感,可這點光感又太弱小,必須集中精神才能感知到零星微末。
所幸這樣的困擾,對比曾經身體宛若被炎火炙烤的疼來說,實在好了?太多。
同時,意識的清醒也讓她逐漸恢複思考的能力,初遇時的驚喜慢慢趨於平靜,甚至因為過度的黑暗,迫使她要用另一種“眼睛”看這個世界。
回溯往生,過去生命裡發生的事,注定讓她成為不了?一個無神論者,又或者,當科學發展到儘頭,發現?神已經在那等了?幾千年??
就像是被設定好的程序,她總會?遇到一個人,通過她看見一段未來,或早或晚。
青黎曾經就假設過自己?是一串數字,她甚至有?幾個時刻會?思考自己?的某種行為到底是出於本心,還是被無形的“大手”控製。
可如果自己?是數字,那“她”是誰呢?“她”又是被誰控製?
或許不該這麼想?。青黎在心底對自己?發出警告:一旦自我懷疑開始,你可能很快就會?被瓦解——靈魂上的。
青黎默默走著,從亭子到房間的路,她已經反複數過步子,所以一路過去並沒有?磕絆。
她如今跟當初一塊回來的尋竹住在一起,尋竹剛開始還擔心照顧她麻煩,但不過幾日,便對青黎生出了?十?分的熱心,每天?從妙真法師那裡侍奉回來都要對她噓寒問暖。
妙真法師本名周佑榮,柱國大將軍獨女,在此之前?做了?十?五年?皇後?,如今被廢,退於清陽觀。
這是她第一次廢後?,兩年?後?她將複立,再過兩年?,二次被廢,隨後?病死在清陽觀,死後?卻又遭皇帝追封聖仁德孝恭敬皇後?。
兩廢三立,秦宸章人生中最重要的成長期,因身邊權利更迭的浩蕩沉浮而深陷詭譎。
後?來她長大成人,殺了?太子,逼死皇帝,榮登高位,而後?四年?,國滅。
青黎在桌子左上側取一張紙,平鋪於桌麵,右手邊的硯台和盛了?清水的杯子都是尋竹之前?放的,如今還在原位,她倒進?一點水,化開,而後?沾墨。
紙張的長寬確定,字體大小確定,字和列間距確定。
落筆。
今天?默的是一卷心經,尋竹隻?教了?她前?四句,手把手帶著她在紙上寫了?幾次。
不過這也足夠了?,字形都記得,剩下的隻?需要一遍遍地?練習,掌握住筆觸間的左右大小,就可以與常人寫出來的字毫無二致。
昨天?晚上檢查功課,尋竹說她前?三列的字都沒有?重合的,隻?是到了?第四列,因為計算錯誤,往左偏移了?些,之後?連帶效應,每列都多多少少有?重合的。
今天?要多注意些,她告訴自己?。
練字最能凝神,青黎的心神卻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浮在半空中,靜靜地?注視筆下紙張,像一台機器般精密的計算著字與字的間距;
另一半卻在儘可能地?延展自己?的意識,將自己?平日觸摸到的一切,等比例般在腦海裡構造出來,大到國土政權、山林城市,小到今天?回來的路上從花叢中探出來撫摸她臉頰的新葉——如同在腦子裡重複打開CAD,不斷更新,不斷補充——她不得不這麼做,畢竟依照如今的醫療技術,她這雙眼睛餘生都不太可能恢複光明。
在這時,從秦宸章那裡看到的未來便給予了?她無限幫助,畢竟那些承載記憶的畫麵,對她來說就像是在腦海裡觀看一場電影,她能“看”到很多人的模樣。
比如尋竹,作?為妙真法師身邊的貼身宮女,青黎從沒真正見過她的模樣,卻知道她右臉頰上長了?一顆很有?標識性的小痣。
突然從門口傳來地?一陣驚歎:“你還真會?寫字啊——”
當然還有?秦宸章。
秦宸章死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風華正茂,瑰麗無雙,帝王的朝服和經年?的大權在握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有?種鋒芒逼人的明豔。
可她還是死了?。
宮牆上飛來的一支銀箭,一箭釘在她額間。
世界泯滅,隻?餘黑暗。
“字兒?真醜。”
秦宸章已經走到桌邊,道觀畢竟不是皇宮,此處是下人的房間,為了?節省地?方,桌子正靠著窗戶,右側有?一個小的博古架,所以秦宸章是在桌子的左側站立。
神情肯定是帶著點嫌棄的,膚色粉嫩水潤,臉上必然有?奶膘,兩顆眼珠兒?像黑色的琉璃,頭發也烏黑濃密又柔軟——她如今的年?紀,梳得應該還是總角。
青黎在腦海裡勾勒出這個時期秦宸章的模樣,同時,停筆,轉頭“看”了?她一眼。
熊孩子。
第103章 古代宮廷3
秦宸章身上的“熊”貫穿了她的一生。
孩童時, 她是皇宮內外人見人頭疼的頑劣子。少年時,她是?京城無數兒?郎心中的?蛇蠍美人。青年時,她恃寵而驕, 專持朝政,廣聚黨權, 賣爵鬻官,被無數士大夫視為悖逆。
再後來, 她成了陛下, 為了排除異己,大舉使?用酷吏, 肆意殺害朝臣,致使朝堂之上血流成河, 朝堂之下人人自危。
直到叛軍兵臨城下,她都?沒閒著?, 先殺了那?群哭喊著勸她俯首投降的陪侍宦官們,又一把火燒了皇宮。
照她的?想法, 這皇宮大院是?她家, 彼時窮途末路, 寧願燒了與她陪葬,也不能便宜那?些亂臣賊子。
就算青黎看?不到以後, 她也能想象到未來的?曆史書中, 秦宸章這位女皇必然是?被列為古往今來昏君暴君中的?一員。
未來的?“暴君”如今還紮著?總角包包頭, 卻因為還未適應皇宮窮奢極侈與道觀清寒寂寥的?生活落差, 導致看?什?麼都?不順眼。
她看?不順眼小瞎子寫字,更?看?不順眼小瞎子對她沒有俯首帖耳, 所?以她二話不說?,先抽出桌子上那?張紙, 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兩腳。
青黎開始猶豫要不要跟這個熊孩子打?一架。
還沒想好,屋外來了一行人。
有兩人進了屋子,腳步聲不疾不徐。
秦宸章偃旗息鼓的?特彆明顯,立馬小跑過去,聲音軟甜:“娘,你怎麼來了?”
周佑榮卻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走過來,伸手將地上的?紙撿起,抖了抖上麵鞋底沾染的?土,展開。
“這是?你寫的??”她聲音溫和,問著?青黎。
青黎仰起頭,“看?”著?她點點頭。
周佑榮端詳了一下她的?眼睛,倒並未問詢什?麼,反而頷首:“是?個好孩子。”
秦宸章在後麵特彆不滿的?哼了下。
周佑榮輕飄飄地掃了她一眼。
秦宸章轉開目光,嘴巴嘟得老高。
周佑榮看?向尋竹,問:“你怎麼教她這個?”
尋竹老老實實地說?:“我就這個背的?熟,寫的?還能看?。”
周佑榮笑了下,說?:“小孩子初學識字,哪裡看?得懂這個,你該教她《蒙學》《千字文》才?對。”
尋竹垂首應是?。
“不過,她這字寫的?也頂好。”周佑榮說?著?,把紙放回桌上,回身時就看?見女孩的?眼睛一直在跟隨她的?動作轉動,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一下子還真看?不出來對方目盲。
她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秦宸章就在旁邊插嘴:“娘,她真的?是?個瞎子,就是?看?……”
周佑榮說?:“秦宸章。”
秦宸章立馬閉上嘴巴。
周佑榮麵向她,姣好的?眉毛皺在一起:“我還沒說?你,讓你抄書做功課,你跑這兒?乾什?麼?”
秦宸章不說?話。
周佑榮:“說?話。”
秦宸章這才?眨巴眨巴眼,說?:“我不想抄書。”
周佑榮揚起尾音哦了聲,問:“那?你說?說?,除了吃喝玩樂,你還想乾什?麼?”
秦宸章被噎,癟癟嘴,小聲說?:“我就不想抄書,抄書沒意思……娘,你先給?我找個老師,我不要於?姑姑那?樣的?,你給?我找個趙太傅那?種的?。”
她要求得特彆理直氣壯,大有沒有好老師就不進學的?勢頭,聽得周佑榮額角突突直跳。
秦宸章看?她臉色不好,想了想,退一步說?:“要不然,你就讓於?姑姑教我練武。”
周佑榮拿眼睛斜她:“教你練武好讓你去打?架?”
秦宸章說?:“這地方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找誰打?架啊。”
周佑榮說?:“怎麼沒人說?話,我看?是?沒人陪著?你瘋了。”
“本來就是?,就一群念經的?,一天到晚地念,哪有人陪我說?話,整天就我自己,還要抄書,哪兒?都?不能去……”秦宸章說?著?說?著?都?給?自己說?委屈了,甩了甩胳膊。
她這副嬌憨可?憐的?樣子倒是?比平日裡能看?了些,周佑榮自然也知道女兒?陪自己流落到這種地方,已經是?吃了好大的?苦,心底的?氣便逐漸消去。
“你這不是?買了人了,以後讓她陪你說?話。”周佑榮放緩語氣,隨即又問了句,“你叫什?麼名字?”
秦宸章說?:“小瞎子。”
周佑榮瞪她。
秦宸章悻悻閉嘴。
“我叫青黎。”
“青黎。”周佑榮默念了下,對秦宸章說?,“以後讓青黎陪你。”
秦宸章抬著?下巴,語氣倨傲:“我才?不要跟瞎子一塊玩。”
周佑榮的?耐心成功被乖女兒?耗到告罄:“你不想跟人玩,你跑人家屋子裡乾什?麼?秦宸章,我告訴你,你不想人陪最好,現在就給?我回去,把今天的?功課抄——”
“玩玩玩,”秦宸章忙拉住周佑榮的?手,一邊晃一邊拉長聲音:“娘,你怎麼動不動就生我氣啊?”
“我生氣?你,”周佑榮的?表情幾乎愁苦,“你就不能聽話點兒??”
秦宸章也苦著?臉:“我已經很聽話了啊……”
周佑榮輕呼一口氣,心想,聽話聽話,是?的?,女兒?確實已經足夠聽話了,至少她沒有哭著?鬨著?要回皇宮,也沒有怪自己把她帶到這種地方。
平複了一會兒?後,周佑榮抬手摸了摸女兒?的?小臉,說?:“你於?姑姑文武練達,你想學武也不是?不行,但平常的?功課不能落下,也不能再隨便纏著?觀裡的?人下山了,這樣你還願意嗎?”
“願意啊願意啊。”
周佑榮看?著?她明顯沒經大腦思考的?回答,唉了聲。
算了,就這樣吧,在宮裡時不方便,如今都?出來了,還管那?麼多做什?麼。
她拉著?女兒?的?小手往外走,臨到門口了,才?對尋竹說?:“明天你帶青黎來,讓倆孩子一塊寫寫字。”
尋竹說?:“是?。”
“還有你,捉弄人也要有個度,這裡是?清修的?地方,你要是?敢惹出什?麼禍事?,我絕不輕饒……”
“哎呀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交談聲越來越遠,到最後完全聽不見。
初次遭遇廢後的?周佑榮看?起來並未有頹靡之相,她自忖已經看?透帝王之心,往日榮辱都?如過眼雲煙,更?何況,這時候她的?家人都?還在,父親病退居家,雙親暫時無虞,女兒?也帶在了身邊。
但青黎知道,兩年後的?複立之事?,才?是?開啟她生命倒計時的?開始。
青黎沒有再練字,而是?走出屋子,在門檻上坐下。
日光悠遠,鳥鳴啾啾。
轉眼過了一年,又進入一個炎夏,山中草木幽綠,層林儘染,越發?顯得靜謐,山人不知世事?。
清陽觀的?日子對青黎來說?幾乎是?靜止的?,因為眼睛看?不見,連話都?變得極少,如果不是?因為有秦宸章在身邊鬨騰,她甚至會生出一種不知歲月更?迭的?虛妄。
青黎終於?默全了一本《蒙學》,默全了一本《千字文》,也默全了一遍《歸元心法》。
《歸元心法》是?尋竹教她的?,尋竹是?於?姑姑在宮裡帶的?徒弟。
於?姑姑全名於?之雅,她是?跟隨周佑榮進清陽觀的?七人之一,年齡也是?最大的?。
於?之雅少時遊走江湖,後來落在將軍府謀生,又陪周佑榮進過宮,多年相守共進退,如今已經是?秦宸章半個親人。
但秦宸章對學武之事?的?態度並不認真,三分熱度過去,總要人哄著?求著?才?肯往前挪。
好在於?之雅知道她是?皇家貴女,來日長大,必不可?能如尋常百姓,所?以在武功上對她並不苛求。
至於?青黎,於?之雅倒也沒有特意親自教她,隻尋竹會在早上的?時候指點她體內氣息如何流轉。
這個世界有江湖人,也有一些功法技藝,雖然並不是?曾經看?過的?那?般上天入地、天下無敵,但卻可?以實實在在地強化身體。
就像如果有人在背後看?自己,即使?不回頭,自己也可?以感覺到——青黎現在要做的?是?把這種“感覺”無限延伸,用耳朵去聽聲音,用鼻子去聞味道,用身體去感受周圍空氣流動帶出的?變化。
青黎便把《歸元心法》用到了自己的?感官上。
第一步自然是?聽力。
一日夜深,青黎剛剛吹過燭火,秦宸章就來找她。
她似是?知道尋竹還在妙真法師身邊當值,所?以直接推門而入,把床上的?人薅起來。
秦宸章毫不客氣:“我姥爺來了,跟我娘說?話呢,我聽不清楚,你去幫我聽。”
青黎反應了下,才?意識到距離廢後已經一年半了,告病多日的?柱國大將軍突然私下與廢後見麵,顯然是?因為朝政。
“她們在談事?情,”青黎身上披了件外衣,“外人肯定不能靠近,我怎麼可?能聽見。”
“哎呀,你快點,我給?你找位置。”秦宸章一邊說?一邊拽她,“你平常耳朵那?麼好用,快借我用用。”
秦宸章說?完便一路拉著?她到前院,今夜夜色極深,月亮都?被雲霧纏住了,周圍黑漆漆的?。
小院門口有兩人守衛,見了秦宸章便俯首問好,秦宸章小手一揮,大搖大擺地進去,剛一轉彎,就拉著?青黎弓著?腰到一處牆角,小心翼翼地打?開窗子,輕車熟路翻入。
青黎進去後聞到了空氣中殘餘的?檀香,就知道她們進的?是?書房的?後隔間。
隔間與書房距離不遠,但隔著?門牆、博古架,就算青黎的?聽力比旁人好,也不可?能聽見。
偏偏秦宸章不覺得,晃她:“聽得見嗎?”
青黎搖頭。
秦宸章不滿意,用氣聲凶她:“你認真點行不行!”
青黎說?:“認真,聽不到。”
秦宸章說?:“你換個姿勢,像我這樣。”
青黎問:“你什?麼姿勢?”
秦宸章反應過來,哎了一聲,伸手拉她,把她拉到牆根上,然後去推青黎的?臉,“你把耳朵貼牆上聽。”
青黎簡直哭笑不得。
秦宸章湊近,叮囑:“好好聽,聽她們是?不是?在說?要回宮的?事?。”
青黎眨了下眼睛,在虛空中看?著?她:“殿下想回宮了?”
“你彆管。”秦宸章說?完了,停頓下,又開口:“你好好表現,表現好了,我帶你一起回宮。”
青黎無聲笑了下,正想開口,就隱約聽到了兩個因為暴怒而不自覺揚起來的?字眼。
“愚蠢——”
第104章 古代宮廷4
青黎說:“她們在吵架。”
秦宸章問:“吵的什麼?”
青黎說:“聽不清楚。”
“啊, ”秦宸章失望,說:“你好沒用。”
青黎哦了聲,然後轉身, 說:“我走了。”
秦宸章忙拉住她?:“不準走。”
青黎停下腳步,秦宸章拉住了人, 卻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著急地抓頭, 唉聲歎氣。
青黎問?:“你直接進去又怎麼樣?”
秦宸章說:“我娘肯定要罵我, 然後再打發我去睡覺。”
青黎說:“那就去睡覺,反正也聽?不見。”
秦宸章又拉她?的胳膊, 這會兒直接把她?重新?拽回牆根,執拗道:“你不是聽?到她?們在?吵架了, 再聽?聽?,肯定能聽?見。”
青黎歎氣, 沒再與她?拉扯,索性席地坐下。
秦宸章也蹲下來, 捧著臉。
兩?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 青黎開口:“下雨了。”
秦宸章聞言看了看窗外, 隨後輕手輕腳地去窗戶邊,推開一些, 伸出手試探, 又返回, 不滿地嘀咕:“你這耳朵都用不到正道上……”
夏季雨水充沛, 這雨來得急,初始隻有沙沙聲, 沒一會兒就下大了,嘩啦啦地響, 和著呼嘯的風,偶爾爆裂地雷。
秦宸章靠著青黎坐下,背貼著牆,小?聲說:“現在?好了,雨不停哪也走不了。”
她?話音一落,窗外便閃過一道刺眼的驚白,隨後是震天撼地的炸雷之聲。
暴雨瞬間傾盆。
秦宸章也不知是不是被那道雷驚到,僵了一會兒,才開口問?:“青黎,你是不是害怕?”
青黎搖頭,說:“不害怕。”
秦宸章發出一聲不相信的哼,停了片刻,又不禁說:“好黑啊。”
磅礴的夜雨一來,隔間裡的視野比剛剛進來時還要黑,所有的光線都被吞噬,伸手不見五指。
半晌,秦宸章在?黑暗中用手指捅了捅青黎的腰:“你怎麼不說話?”
青黎想了想,開口,又問?了她?之前的問?題:“你來偷聽?,是因為想回宮嗎?”
秦宸章輕咳了一下,說:“嗯。”
秦宸章舒展了下腿,說:“其實皇宮離清陽觀並不遠,坐馬車也就半天的功夫,你沒見過,哎,你也看不見。”
黑暗裡,她?的聲音因為懷舊比平時平緩多了,繼續道:“皇宮可比這兒好玩,裡麵什麼都有,吃的也多,玩的也多,人也多,我以前聽?嬤嬤說,皇宮裡住的有上萬人,都是伺候皇帝後妃,公主皇子的。嗯,就是伺候我的。”
青黎靜靜聽?著,時不時應一聲。
她?清楚地知道,秦宸章生於權貴,也享受權貴,就算以後長?大,她?對權勢富貴的情衷也從沒有改變過。
不過青黎沒覺得這些有什麼不對,聽?完了,又問?:“如果妙真法師不回宮,你還回嗎?”
秦宸章立馬搖頭,說:“那不行,要回去就一起?回去。”
青黎說:“或許妙真法師並不想回去。”
秦宸章停頓,眨眨眼睛,看著眼前濃墨般的黑,良久,又動了動唇:“我娘若是不回去,會很危險……”
青黎轉過頭。
即使在?黑暗裡,秦宸章也能感覺到對方在?看她?,像是無形中給?出疑問?,秦宸章接收到了,自然而然地便對她?解釋起?來。
“我娘,我娘以前是皇後,但在?後宮裡還有很多彆的妃嬪,大家?都互相看不順眼,特彆是袁果兒,她?是太子的母親,跟我娘是生死宿敵。”
“我姥爺是柱國?大將軍,在?朝中紮根多年,有很多政敵,如果周家?真的倒了,他們肯定要反撲。”
“現在?這些人沒動手,是因為我姥爺還在?,父皇也還念一點舊情。可等日子久了,他總會把我們忘了,到時候——”
秦宸章唉了一聲。
其實在?她?的記憶裡,她?的父皇母後是少年夫妻,日常相處也確實恩愛,但那又怎樣,後宮裡的女人一個也沒少啊,而且父皇明?顯一直在?忌憚姥爺手上的兵權。
不過秦宸章沒對青黎說這些,草草結尾:“反正宮裡的事?特彆複雜,說了你也不懂。”
青黎說:“哦。”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秦宸章換了個姿勢靠牆,再次打破沉寂:“可惜你是個瞎子,如果你是個正常人,我就帶你回宮。”
她?說:“皇宮很好,但也很危險,你這樣的人可待不住。”
青黎笑了笑,沒有反駁。
外麵的雷聲逐漸停了,隻有密密麻麻的雨聲,衝刷著世界。
秦宸章停下話頭,雖然道觀裡就她?和青黎是同齡人,但兩?人的關係並沒有因此而過於拉近。照秦宸章來說,應該是性格不合,玩不到一起?,勉強能互相陪伴,不過是因為沒得選。
她?閉上嘴,垂頭想著將軍府的事?,皇宮裡的事?。她?不說話,青黎便也沒有開口的欲望。
雨聲太大,遮掩了外界所有的聲息,更何?況青黎原本也聽?不到周佑榮和她?父親周築的談話,這場偷聽?到現在?隻能不了了之。
好在?如今進夏,天氣燥熱,即使夜深大雨,體感上也不會覺得冷。
兩?人在?隔間裡待著,等雨停或者?外間說話的人離開,隻是往日的生物鐘早已?經形成,耳邊又持續有白噪音嘩啦啦地響,宛若聽?搖籃曲,沒一會兒便依偎在?一起?昏昏欲睡。
直到後半夜,外麵突然亮起?燈火。
青黎雖看不見光亮,卻能敏銳地聽?見外麵的腳步聲,靴子急匆匆踏著水窪,啪嗒啪嗒。
原來是照顧秦宸章的侍女起?夜,終於發現床上沒人,忙起?來四處尋找,最後連觀主都驚動了。
青黎把秦宸章推醒,兩?個人從書房正門出去——秦宸章的姥爺早已?經離開。
好在?第二天,兩?個人都沒受罰。
那之後,清陽觀還是跟以前一樣,從表麵上看起?來並無任何?異常。
青黎也依舊話少,安靜,在?這些人中沒什麼存在?感。
曾經的聽?石子判斷位置,現在?改為了聽?黃豆,黃豆輕,個頭又小?,每次灑落滿地,撿起?來時都會落下那麼幾顆。
或者?偶爾與秦宸章玩丟沙包的遊戲,規定了一定的長?寬高,在?區域內相互投擲,青黎可以通過物體劃破空氣的軌跡來接沙包。
不過彼此都不是很樂意跟對方玩,秦宸章是覺得遊戲難度太低,青黎是覺得熊孩子脾氣壞,沙包不小?心砸到人了,她?凶,她?要是被砸到了,更凶,人還賴皮。
倒是尋竹喜歡跟她?玩,偶爾不在?周佑榮身邊侍奉的時候,她?能跟青黎在?院子裡玩一下午的丟沙包。
玩完了,兩?個人便坐在?廊下休息,夕陽從遠處來,由濃豔的緋紅橙黃層層稀釋出淡淡的藍,空氣都是溫暖的。
青黎趴在?桌上,靜靜聽?著道觀晚禱的鐘聲,和山林中被驚起?的飛鳥輕鳴。
尋竹在?這時便會摸摸她?因為運動而泛紅的小?臉,然後說:“頭發散了,我給?你重新?綁。”
青黎就坐直身體,任她?擺弄。
尋竹平日裡照顧周佑榮,手指十分靈巧,她?年紀不大,對小?孩子有種天然的親近,時常熱衷於給?青黎綁各種小?辮子,有時候還會把自己曾經的珠花拆了,重新?用綢子縫出好看的頭繩,就為了給?青黎綁頭發。
“謝謝尋竹姐姐。”
煙灰色的眼睛彎彎地“看”著人,聲音清甜,任誰打眼去看,都是一副正常孩童的模樣。
尋竹待她?就像待自己的妹妹,每每見她?這般清慧乖巧,總是忍不住心歎,卻又不敢在?言語上表現太多,擔心對女孩造成傷害,所以隻是再摸摸她?的小?臉。
而青黎雖然目不能視,對身邊人的目光卻感受的格外敏銳,越是相熟,身邊那些同情或憐憫的情緒便收到的越多。
有時候也會挫敗,但所幸她?不是真的小?孩。
青黎朝尋竹道過謝,之後便重新?趴到桌上,過了一會兒,又抬起?頭。
尋竹看到她?的神情,問?:“怎麼了?”
青黎沒說話,隻是轉頭,麵朝著小?院的大門。
幾息之後,於之雅出現在?那裡,朝尋竹匆匆招了招手,尋竹走過去,兩?人徑直走出院子。
尋竹問?:“姑姑,出什麼事?了……”
於之雅壓低聲音:“皇上來了。”
現下已?經是深秋,自周築周大將軍夜訪過去不到三月。
明?麵上是皇帝秋闈,秋闈第一日卻又情難自已?,拋下眾人前來會見廢後,訴一夜衷腸。
實際上,卻是近兩?年來的兵權分解不利,周後被廢、周築病居,按原本的打算,朝中兵權應該立刻收回皇帝手中,可中間經曆了兩?次宦官監軍被殺、一起?軍餉貪汙案後,其軍中權柄竟然開始被朝中袁姓黨派分而劃之、大有儘收旗下的勢頭。
朝中袁氏之禍絲毫不比周差,眼看另一隻“猛虎”即將顯雛形,又加上邊關不斷擾攘,內憂外患之下,迫使皇帝不得不重啟“病”臣周築與之製衡。
此時是景貞十四年末,來年一月,周佑榮會正式複立,而後不到半年,皇帝便知道了朝中袁、周兩?位的聯手,帝王大怒,遷恨於周佑榮,周後再次失寵,至此到景貞十七年五月,皇帝二次廢後。
這是皇家?權臣之間的博弈。
而現在?,帝王主動示弱,清陽觀因此變得十分熱鬨。
這熱鬨青黎“看”得見,卻摸不到,畢竟她?還是個小?孩子,而且是個身有疾的孩子。
皇帝在?清陽觀待了三天,而後攜廢後周氏佑榮一同回宮。
當?初周佑榮退居道觀時,隻帶了自己的女兒秦宸章和七個侍從,此時回宮,自然也一個不落地全都帶了回去。
至於青黎,她?暫時被清陽道觀收編,做了個外門小?弟子。
第105章 古代宮廷5
清陽觀原本在京城大大小小的佛、道之間並不顯眼, 京內許多人初次聽說它的名號,都是?因為廢後?之事。
周佑榮退居此處兩年,離開之後?, 此地香火突然旺了起來,幾乎每日都有?人拜訪上香, 逢年過節時,更是?熱鬨。
前來掛靠的道士也比往年多了, 還有?些山下女子前來從道, 隻青黎的賣身契不在自己?手裡,連度牒都上不了, 在清陽觀隻能算得上掛名客居。
好在她年紀小,又身世可憐, 觀主留她給一口飯足矣,也?基本沒人會使喚她做什麼事。
清陽觀雖不大, 但內部人員職能明確,尋竹她們走了之後?, 那小院裡隻青黎一個人住, 沒多久, 青黎也?搬了出來,與觀裡的素濟道長住到一處。
素濟道長二十五六歲, 主管內外莊頭?, 負責道觀裡一些器具的保管維修, 和花卉綠植的日常養護。
青黎跟著她, 主要還因為她是?觀裡唯一的醫生。
這個時代,道士行醫並不在少數, 有?些大道觀裡,甚至有?專門的醫館。清陽觀倒不以此為主, 但觀裡若是?有?人生病,多是?找素濟道長醫治,山下就近的一些村民,若是?有?了急症,也?會來此處求醫。
中醫有?望聞問切,青黎目盲,天然便?少了“望”的能力,所以剛開始素濟道長並不歡迎她,院子裡曬了不少藥材,她總擔心青黎看不見,會把藥材打翻弄混。
青黎也?不急,初始隻是?每日過去朝素濟道長問好,她性子沉靜,極少會亂動?,隻偶爾才會拿幾根藥草聞一聞。
道觀裡存的都是?些日常藥材,來來回回不過那十幾樣,不到半月,青黎便?已經?熟記於心。
自忖不會出錯後?,青黎便?趁著素濟道長忙碌時幫她做一些分揀藥材的小事,一次兩次,對方?終於慢慢放下戒心,收她在身邊做了幫手。
素濟道長的醫術師承家學,祖輩雖不是?名醫,但在鎮上也?有?一家小小醫館,隻是?後?來家道中落,親人相繼離世,素濟當時剛剛及笄,不願意自家醫學典籍被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瓜分,索性背著一箱籠醫書上山出家。
中醫最?講究師傳,素濟道長沒有?老師,全憑幼時的一點底子和醫書自學,甚至於那些醫書也?不是?什麼高妙秘籍,醫術自然算不上精湛,但應付普通的風寒發?熱卻沒問題。
至於青黎,她曾經?也?經?曆過病痛纏身,所以對一些醫理知識並不陌生,隻是?當日接觸的多為現代西方?醫學,還從沒有?認真學過中醫,如今想?要學習,隻能從頭?開始。
道觀裡的藥材多是?從山下村民手裡收來的,青黎的嗅覺能力由此用到了極致,練習分、曬了一年,每確認一種?藥材,她便?在紙上認真記下其味其形,還會不斷地與素濟道長確認其功能,並時常發?散思?維,詢問其藥用,或者是?否有?相似藥材可彼此替換。
素濟肚子裡三分真知也?被青黎催到了五分,不得不把許久未看的醫書拿出來反複翻看,以此應對青黎不斷深入的追問。
除此之外,平日素濟道長接診,青黎也?會守在她身邊,大多時候隻是?安靜聽著,偶爾會提出把脈,觀裡的道士們都認識她,自然無有?不應,還經?常逗她,特意問她可診出什麼不對。
“道長的脈象急速,一息六至七次,屬於數脈,數脈主腑,道長得的應該是?熱病。”【1】
青黎說著說著停頓一下,轉頭?去“看”素濟尋求肯定。
素濟道長因少時經?曆,性格嚴肅,平日裡不苟言笑慣了,可此時被青黎那雙煙霧般的眼睛看著,也?不禁神情放軟,輕聲問:“還有?呢?”
青黎這才繼續,道:“道長的數脈在寸,寸數喘咳,又兼之口舌生瘡、皮膚紅腫,說明這是?火邪內盛、毒邪外發?的脈象。”【1】
“所以應先以清熱解毒為主,待熱氣清除,再行養陰生津。”【1】
青黎說完,便?站在一旁等?著素濟道長評判,隻聽她說了句不錯,自己?才放鬆了精神。
被切脈問診的道長也?有?些驚訝,笑著說:“咱們觀裡又出了個小大夫呀,趕明兒都能出師了。”
青黎還沒說話,素濟就肅起臉:“你莫起哄,小孩子瞎胡鬨,她離出師還早著呢。”
話雖如此,但素濟道長對青黎卻更加用心,青黎看不了書,她便?每日都給青黎讀一段醫經?,平常製藥問診,也?會主動?提點,遇到些她治不了的疑難雜症,還會跟青黎一起討論。
如此又過一年,時間到了景貞十七年五月,與青黎看到的未來一樣,皇後?周氏佑榮再次被廢。
周佑榮一行人是?在傍晚時進的清陽觀,觀裡靜悄悄的,氣氛凝重。
隨她們一起來的,還有?一隊禁軍,駐紮在了山下,整個清陽觀也?因此被迫閉門謝客。
尋竹在三日後?去找青黎。
“妙真法師要見你。”青黎正在院子裡扒撿藥材,尋竹站在她身邊,隨手幫她整理挽在小臂上的衣袖,一邊又感歎,“你怎的長大這麼多,若是?在外麵,我都要認不得你了。”
青黎說:“才不會。”
尋竹忍不住笑了,隨即又壓低聲音囑咐:“公主留宮不在身邊,娘娘是?想?她了,所以才傳你過去聊以慰藉,你不要緊張,娘娘問什麼,你便?說什麼。”
青黎點頭?:“好。”
路上彼此又隨意聊了兩句近況,都是?尋竹在問,青黎沒問,她這樣的身份,不便?主動?探聽宮裡的事。
周佑榮還住在原來的院子,但不知是?否因為少了個鬨騰的人兒,這院子的氛圍比曾經?那時低落許多。
青黎一進室內便?聞到了藥味,許是?剛剛用過藥,藥氣未散。
如尋竹一樣,周佑榮看見青黎後?也?立時表達感歎:“長高了,這個頭?都快趕得上宸章了。”
青黎聽她這麼說還挺開心的,她這幾年在飲食上有?意補虧,每餐都吃好吃飽,堅持早晚做拉伸,運動?量也?大,睡眠充足,就是?為了把握身體長高的黃金時期。
周佑榮又問她最?近在做什麼,可有?繼續寫字。
青黎便?答自己?在跟著素濟道長學醫,每日都會記事寫字。
她知道周佑榮問這些,不過是?想?起曾經?在這院裡秦宸章同她一起讀書寫字的場景,所以便?也?主動?將話題往秦宸章上引。
“素濟道長原本想?收我做道童,可惜我的身契被公主帶走了,上不了度牒,所以嚴格說起來,我還算不上從道。”
周佑榮自然不知道這些小事,聞言問:“宸章當日帶不得你一起回宮,怎麼沒把身契還給你?她拿著又沒用。”
青黎便?說:“有?一回我與公主下棋,她手執,我口述,公主明明輸了,還要耍賴,最?後?被我拆穿,惱羞成怒之下,便?以身契為由逼我認輸,我拒絕,她就說以後?都不會把身契給我。”
周佑榮聽得入神,聽完了便?笑,她也?不覺得青黎是?在告狀,或者是?說女兒壞話,畢竟這些事一聽就是?自家閨女會做的。
往日她若是?聽到秦宸章耍賴還威脅人,自然會生氣,可如今分開了,聽這些窘事也?變成趣事,無論怎麼看,都帶有?萬重偏愛。
周佑榮笑完了,勉強還記得要給青黎一點安慰:“這孩子,等?見到她,我一定好好說說她,讓她把身契還給你。”
青黎倒是?很認真地應下:“謝謝真人,真人說話,公主肯定會聽。”
她聲音篤定,反而讓周佑榮恍然。
此番離宮,已再無往複之路,宸章,她當真還有?機會再見嗎?
“咳、咳……”
原本站在旁邊侍奉的於之雅聽到動?靜,忙走上前,倒了杯溫水給周佑榮遞過去。
青黎沉默了一會兒,隨後?抬頭?:“我最?近正在學習診脈,真人可願意讓我試探一二?”
周佑榮一愣,但看對麵少女一身青灰道袍,姿容妍麗,神態坦然,被她這般問詢,無論如何也?起不了唐突之心,反而對此生出無限包容。
她把杯子放回桌上,手腕隨意探出,落在青黎手側:“好啊,就給你看看。”
青黎毫不扭捏,伸出手指搭在她腕上,停頓了兩分鐘,又換了一隻手診脈。
周佑榮看著她,不禁與旁邊的於之雅相視而笑,莫不覺得這小姑娘足夠認真,便?也?足夠可愛。
青黎把完兩隻手,鬆開,想?了一會兒,才說:“真人的脈象緩澀而弦,沉取若有?若無,應是?氣機鬱滯、氣血不暘導致的,現當行氣活血,調理氣血。”【2】
青黎說完便?聽見周佑榮笑了下:“診的不錯,之前在宮裡,楊禦醫也?總說我氣滯、氣血不足。”
於之雅在旁也?笑:“青黎還這麼小,就要趕上楊禦醫的水平了,這說明咱們姑娘聰慧,說不得生來便?是?這條路上的。”
青黎聞言卻隻微微抿唇,既然是?在宮裡被診治過,便?說明已經?病了許多時日。
在秦宸章的記憶中,周佑榮是?因病而逝的,但那時她不在周佑榮身邊,自然也?不甚清楚其病因,隻後?來了解到一些,說是?生前一直惡寒發?熱,頭?身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