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林年過五十,身材雖保養得當,臉上卻滿是知天命的痕跡,哪有他好看。
宋青梧忽然抬手,招來了關寧,偏過頭去吩咐他,說:“替朕倒一杯雪霽來。”
雪霽稀少,宋青梧留給自己的份也是勻著天來的,昨日剛剛用過,遠不到他給自己定下的,下一回喝雪霽茶的日子。
以至於讓關寧愣了愣,但未多言,應下後,便親自去準備了。
宋青梧重新坐正,雙手平方在膝蓋上,強迫自己將視線從謝淮驍身上挪開。
還在上朝,他還需得做一個好皇帝。
他需要靜心寧神。
“啟稟陛下。”徐林說,“臣要參的,是去年六月南菱州水災一事。”
南菱州境內多湖泊,地界裡的縣鎮大多都是船和船連接起來的。
六月本就是江南多雨的時候,去年連下一整月,南菱州的湖泊水線暴漲,淹了好些地方,雨急水大時連出動的守衛軍都不敢擅自開船,都是等到雨小些的時候,才敢下水去。
但哪裡有那麼多合適的時候,有些地方偏遠些,便是雨小了,船也不敢去。
南菱州郡守每年六月前都會提前上折子到雁都,請求一筆備用銀子用於賑災,正常雨季時倒是足夠用,安撫那些地勢低、幾乎每年都會遭罪一次的地方,但誰蹭想,去年是那樣一場天災。
戶部六月初下撥的銀兩自然不夠,但除了錢,還需要調糧和彆的賑災用度,水災過去還要防止出現瘟疫,謝淮驍收到南菱州遞來的第二道折子時,便已經早早算好了賬,連著宋青梧的朱批一起下了過去。
水災過去,南菱州郡守上報的折子裡又說了處理得當,雁都這邊便以為此事就這麼結了。
謝淮驍蹙了眉,他經手的事,樣樣仔細,心裡回想了一遍當初做的事,也未發覺會留下錯漏的地方,不免斂了眸子裡的玩味,正色起來。
宋青梧同樣如此。
“南菱州水災去年已了結,而後過去查驗的欽差也未上報問題。”宋青梧眯了眯眼,說,“徐林,說清楚。”
“陛下應當知曉,臣便出自南菱州,如今雖在雁都當差,也隻有妻女跟在身邊,臣夫妻二人的雙親、家中大部分的親眷,都還住在南菱州。”徐林說,“去年水災那一月,謝大人無論是撥銀子、或是調動其他的物資,都非常及時,無可挑剔。”
說著,徐林的餘光看了一瞬謝淮驍,才又道:“但是,南菱州被淹沒的地方太多,水退之後,土地需要重新丈量,郡守蔣正源拿了戶部的令,借著重新劃分田地的機會,私扣了兩百畝千水鄉的民田未作分配,而春休裡,臣得到家中來信——”
徐林從袖裡摸出一張折起來的信紙,正想呈到禦前,但關寧還未回來,林海潮便接了過去,遞給了宋青梧。
見宋青梧展開,目光落在信紙上後,徐林便接著說:“千水鄉向西走十裡,便是靖南王的地界,臣的家人便居住在千水鄉,一日他們夜裡探親回來,便見到來了一小隊武將,進了被蔣正源私扣下的那兩百畝田地。”
話音落下,太和殿頓時嘩然一片。
謝淮驍麵露怒氣,連眼尾都染上了紅,厲聲說:“荒謬!”
徐林當即跪下叩首,朝上頭的宋青梧喊道:“陛下,臣字字句句皆是實話!南菱州郡守蔣正源便是戶部左侍郎蔣正則胞弟,便是那田並非謝尚書授意,也的的確確被蔣正源拿著改了戶部印章的文書扣了!謝尚書禦下不嚴、戕害百姓,請陛下責罰!”
“徐林!”謝淮驍說,頓了頓,閉上眼緩了緩自己的情緒,複又睜開,眼裡的怒意收斂了許多卻不曾褪下,“蔣正源之事,本官自會去查,但你無證私自牽扯靖南王,本官亦可向陛下參你朝上暴言。”
宋青梧沒有讓他起來,徐林便仍舊跪著,說:“下官自是有證據。”
謝淮驍眼神冷下,攢緊了拳。
“陛下,此事臣會知曉的如此迅速,便是因為那兩百畝田裡,有臣家中一份。”徐林說,“臣的父親那日見到夜裡出現的那些人,覺得蹊蹺,又偷偷觀察了幾日,那些人的口音皆是荊城那邊的官話,若這還不夠,臣還有一道物證。”
說完,徐林從腰上蹀躞帶的包裡拿出一物,謝淮驍瞥見,瞳孔禁不住顫抖起來。
那是印著陽和商行標誌小匣子,用來裝各處鋪子管事的印鑒。
而陽和商行,是沈妤負責打理的靖南王府家業之一。
徐林見謝淮驍認出了這樣物件,底氣更足,說:“陛下,靖南王府手下的商行何至於無故侵占南菱州的田地,樣樣證據,都說明靖南王私養——”
“夠了。”宋青梧將手裡那張薄薄的信紙扔回桌案,說,“今日早朝到此為止,蔣正源一事,交由都察院去查,朕七日內要見到結果,戶部左侍郎蔣正則停職留觀,至於靖南王——”
宋青梧頓了頓,看向謝淮驍,說:“謝尚書,你同朕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