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天北忽然站住,視線落在扶著她肩頭的自己的手上,又深凝著她。還是那雙分外明亮惑人的眸子,這一刻的眼神,卻透著茫然疑惑。
顧雲箏也隨之陷入了茫然,不明白他這反應是因何而起。
霍天北推開了她,腳步趔趄著走向寢室。
這是個什麼東西!顧雲箏黑了小臉兒,真有些受不了他這古怪的性情了,每一次都像是她故意靠近他一樣,可哪一次不是因他而起?正要發作的時候,聽到他說道:
“水。”
顧雲箏目光微閃,到了室內已是笑盈盈的,“侯爺要什麼水?開水、溫水還是茶?茶有明前龍井、信陽毛尖、獅峰龍井、鐵觀音、大紅袍……”長篇大論地報起茶名來。
春桃在外麵聽著,目瞪口呆,不知道夫人這是故意嘮叨,還是要立意做個細致入微體貼入微的賢妻。
霍天北進門之後,就倒在了臨窗的大炕上。自去年冬日連日不眠不休後,舊傷、隱疾就時時發作,頭疼、舊傷作痛、五臟六腑更是如同刀絞般的疼,他隻想服藥之後休息片刻。可是此刻,她卻故意跟他作對。
他擰眉冷眼相看的時候,她笑得愈發愉悅,語速卻更快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在這時怎麼就笑了,原本該粗暴地語氣也帶了笑意,“你知道多少種茶?煩死我之前能報完麼?”
顧雲箏見好就收,這才一本正經地問:“溫水?”
“嗯。”
顧雲箏喚春桃準備。
春桃端來一杯溫水,徑自遞給顧雲箏。
顧雲箏接過,轉手遞給他,暗自歎氣,敢情自己已經變成他的丫鬟了。
霍天北接過水杯的時候,兩人的手無意碰到,她覺出了他指尖冰冷。那一刻,她腦海閃過方才讓人恨得牙根癢癢的一幕,懷疑他會因為這種碰觸將水杯扔掉。
但他沒有,接過水杯,取出了一個藥瓶,服了兩粒藥丸就倒下身形,蹬掉了薄底靴。
春桃躡手躡腳地進門,抱來了枕頭、錦被,給顧雲箏遞眼神。
“多事!”顧雲箏沒好氣,微聲嗬斥著。
春桃卻是笑吟吟站在那兒,隻當沒聽到。
霍天北很適時地道:“冷。”
顧雲箏氣結。
春桃繼續笑吟吟地和她無聲對峙。
顧雲箏隻好接過枕頭和錦被,把被子抖開,給霍天北蓋上。
春桃心滿意足地退出。
霍天北翻身趴在大炕上,語聲悶悶的:“枕頭。”
顧雲箏把枕頭準確地丟到他手邊。
霍天北卻已是十足的老虎變病貓,側轉身形後,連頭都抬不起來的樣子。
該!讓你喝酒!讓你裝沒事人!
顧雲箏在心裡數落著,脫掉鞋子,到了他身邊,沒輕沒重地托起他頭部,把枕頭送到合適的位置。要下地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走不了了——
霍天北的手扯住了她白色挑線裙子一角。
顧雲箏耐心告儘,沒好氣地拍他的手。
霍天北似被提醒了一般,手收得緊了一些,“坐著。”
“什麼?”顧雲箏漫應著,和他爭奪裙擺。隻是這人雖然病了,手上力道卻沒消減,來回幾次,她也不能如願。
霍天北的手收到被子裡,連帶的把她的裙擺也拽了進去。
顧雲箏愕然。
“坐著。”語聲停頓片刻,他又加了三個字,“再試試。”
顧雲箏不懂這幾個字之間有什麼聯係,更生氣他這種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無賴行徑。她總不能冒著被他扯掉裙子的風險拔腿走開,隻得坐在他身側,低聲道:“你是不是病糊塗了?”
他側轉身形,容顏對著她,“聽話,彆吵。”夢囈一般的語聲。
“……”
她不能再數落他,萬一鬨到吵架的地步,落到丫鬟眼裡,少不得說她是個薄情的,日後誰還會儘職儘責地服侍她?
那就坐著吧,還是看在五千兩銀子的份兒上。她隻能這樣寬慰自己。輕聲喚春桃拿來一本書,扯過兩個大迎枕墊在背後,半躺著看書。身側的人呼吸漸漸勻淨起來,可她每次要扯回裙擺的時候,他都會微微蹙眉,要鬆開的手立時收緊。
她索性放棄,“安心睡吧,我看書。醒了再一副我討了你便宜的樣子,可彆怪我不客氣。”
他沒應聲,卻勾了唇角,現出個愉悅而無力的笑容,之後漸漸陷入夢中。
隻是他這樣的人,睡夢中也有著野獸一般的警覺,睡前是何情形都在心裡,睡時若有些微改變,便會即刻發現,出於本能的阻止或抵觸那些微的改變。
她身形輕微的移動、丫鬟躡手躡腳的走動,都會引得他蹙眉。
顧雲箏當然發現了他這一點,心裡莫名有些同情他。說起來,這府中哪一處不是屬於他的?他卻處處抵觸、防備,那是個什麼滋味?